①考生排队进入考场。惠州学院新闻中心供图

②考场外,考生抓紧时间复习。惠州学院新闻中心供图

③深夜,考生在台灯下复习。受访者供图

④考生在日历上规划考研。受访者供图

走出考场那一刻,韩冰清心里的石头终于落下了。她今年28岁,去年是她第三次考研,一考完就病倒了。如果这次没考上,她会继续考,她说:“生命不息,考研不止。”

从2016年开始,我国硕士研究生报考人数就高速增长,2015年—2022年,硕士研究生报考人数年平均增长15.8%,2022年更是有474万人报名,比上年增长17万人。越来越多的人卷入这条赛道,这或许是个“考研的时代”。

最近,各地公布考研初试成绩。放榜之后,有人在社交平台晒出成绩单,感谢那个努力的自己;也有人黯然神伤,独自思考今后的人生选择。

记者在与几名考生交谈中发现,他们因为高考失利、提升学历、学术兴趣、职位晋升等各种原因考研,备考中需要克服心理焦虑、专业知识不够、工作太忙等各种困难。他们有的斥资报培训班,有的在一路过关斩将之后,又“阳”在最后关头,带病上考场。

面对初试成绩,他们认为努力仍然是重要的,但结果并不能完全由自己决定。他们慢慢与自己和解,发觉人生充满着许多的不确定性,而考研也从来没有“上岸”这一说。

南方日报记者 曾汉 谢志清

考研的一百种理由

很难说清楚,在这个时代,到底有多少理由激发了考研;也很难回答,到底哪一种理由才算正当,或许所有理由都正当。

对于林琦瑶来说,考研是为了找个更好的工作。她是惠州学院数学(师范)专业大四的学生,报考广州大学,一是因为她家在广州,二是她“从来不去想自己能力外的211或者985学校”。她的初试成绩超过去年复试线几十分,但她报考时不是很有信心,因为她们年级有近30个人报了广州大学,“这注定有些人上不了岸”。

除了像林琦瑶一样的应届生,往届生也争挤考研“独木桥”。往届生占全国报考人数的比例,2017年为43.8%,2018年为45%,2019年约为48.23%。

赵小金这次就是“二战”,不过她考研是因为自己的学术兴趣。她读的是中部某985学校的历史专业,对国际关系史、世界史感兴趣,希望能从事学术研究。2021年“一战”时,她选择了北京某985院校,差几分进复试。

“一战”结果出来后,赵小金去了深圳某机构用英文给要出国的学生讲世界史,但她并不适应,“私立机构金钱至上的观念更为突出,和我这种理想主义者不太适合”。她在即将转正时辞职,去年夏天毕业后回到惠州家中,选择上海某985院校作为“二战”目标,继续自己的学术理想。

“二战”在家脱产考研,赵小金觉得自己没有跟上“社会时钟”,身边的朋友在毕业后或升学或工作,而自己还停留在原地。

张一柠去年毕业于广州某本科院校电气工程及其自动化专业,2021年“一战”失利后,父母要求他找工作,不支持他脱产考研。他便入职了惠州某能源公司,一边工作一边考,考福建某211院校。

如果说张一柠“在职”是为了“考研”,那么韩冰清“考研”是为了“在职”。自2017年国家首次将非全日制研究生纳入统考范围后,社会对非全日制硕士的认可度提高,许多工作多年的人士也开始考研。

韩冰清今年28岁,这次已经是她第三次考研。大四那年她就考过一次,没考上,2017年毕业后她就入职惠州某职业院校做辅导员。工作了几年后,她重启考研计划,2021年没考上,2022年又考一次。韩冰清的同事李莉也在考研,两个人都报考管理类非全日制硕士。她们考研有更现实的目的——入编。

李莉描述,现在学校新招聘的辅导员都要求研究生及以上学历,只有具备研究生学历才有机会参加入编考试。韩冰清说,如果不考研,晋升就需要花费更多的时间和努力。

一场日与夜的“拉锯战”

选择考研,便意味着走上一条看不见“边界”的路。它既不像高考那样有老师手把手带着学,也不像期末考试那样有老师划重点,一切复习只能靠自己摸索。

林琦瑶从大三下学期开始复习。上专业课时,不想听课就自己看书。她每天七点多起床,一直学到晚上图书馆关门。她过了两轮课本、两轮辅导书,还要看视频、做课后习题、做往年真题。她暑假留校,实在学不下去了,她就放纵自己看小说看到凌晨四五点,然后第二天仍然七点多起床,买杯咖啡继续学习;又或者去操场走走,“看看年轻人都在干什么”。

进入后期,考研开始变成拉锯战,大部分人开始疲惫,心态也会崩溃。考前一个月做数学分析这一科的往年真题,150分的卷子,林琦瑶只能拿60多分,“呵,还想读研?”

与林琦瑶一样,赵小金同样花费了大量时间复习专业课。她的历史专业课只有一门,300分,包含古今中外的历史。她花了三分之二的时间去复习,每天要背三四个小时书,同时自己做框架、看历史类课外书籍,并且花钱请已经考上的学长指点答题思路。

这次“二战”,赵小金感觉不再像“一战”时那样盲目自信,而是更加平和,但在家却面临着父母的压力。“我一直说考研究生不是为了学历,他们一直不能接受这一点,说哪怕调剂去一个普通的学校都要读研。”复习期间,赵小金和父母的沟通总不顺畅。

林琦瑶、赵小金还可以自由安排复习,而对于在职考研的人来说,把本职工作做好就已经占据了生活中的大量时间。

在学校做辅导员,韩冰清一个人带三四百个学生。去年疫情防控期间,有学生晚上突然发烧,家长在封控区过不来,她只能彻夜在医院陪护。本想着暑假好好复习,结果学校又组织了各种比赛和培训。暑假过后新生入校,她又忙了起来。

“真的没办法,毕竟这是我的本职工作,不可能完全停了这份工作去复习。”韩冰清只能挤时间,下班后她吃完饭就开始看书,平时走在路上也在手机上刷单词。考研后期,同在考研的同事已经在做模拟题,而她还在学知识点。她开始焦虑,“总是觉得,完了,时间又不够了,又赶不上了,这个研还有必要考吗?”

张一柠同样如此。他的工作三班倒,白班、中班、夜班和休息日交叉排。白班下午4点下班后和中班下午4点上班前,他就在房间复习。夜班要从晚上10点上到早上8点,上夜班有空时,他就拿起书在深夜复习。压力实在太大时,他就跑步,或者在洗澡的时候唱歌。

花钱“上岸”催生“考研经济”

面对漫无边际的知识点,为了确保“上岸”,一些考生付费报培训班,线上或线下跟着老师一步一步学,由此催生的“考研经济”也成为一个巨大的市场。

根据《中国考研培训行业白皮书2021》,考生考研培训花费集中在3000—10000元,2020年中国考研培训市场规模达到112亿元,同比增长33.3%,预计未来3年会呈持续增长态势。

张一柠2021年“一战”时,就花了2300元报了业内知名培训机构的全程班,线上上课。培训班带着他把教材的每一章都过了一遍,再用强化课将知识分模块来教,还用专人统筹考同一所院校的学生。

“专业课确实需要报班,真的需要有人把它整理出来。”张一柠说,有些资料他自己确实很难找到,培训班可以帮他减轻负担。但他仍然学得吃力,“有的知识他默认你会,然后跳过,没看书直接去听的话会有点懵。”张一柠后来发现,那个培训班主要服务于冲刺985院校的同学,不适合基础不好、报普通院校的同学。

李莉这次花了1万多元报培训班,“第一次考研,不太明确学习的重点。”在择校初期,培训班就给予她建议,她最后综合自身的实力,报考了一所在深圳有教学点的某985高校。

起初,李莉是线下上课,由于疫情反复,线下集中授课取消,课程主要转到线上教学。开启线上培训后,她的复习有了更多主动权。线上课程不仅可以回看,而且有不少名师资源。作为在职考研大军中的一员,李莉认为培训班能帮她提高学习效率、节省时间。她今年极有可能进入复试,“接下来准备复试还会继续报个辅导班”。

考研持续升温,考研培训行业也借势而起。多家考研培训机构近几年来发生融资事件,各大知名教育培训公司也争相布局。新东方在“双减”之后回归大学生业务,升级考研业务;好未来推出“轻舟考研帮”;昂立教育推出“昂立考研”。这场发热的考试引得各教育机构“虎视眈眈”,争抢考研培训这块“蛋糕”。

广东某培训机构惠州地区负责人刘承恩告诉记者,这几年考研越来越“卷”,尤其是会计学、行政管理、计算机、教育学等专业。刘承恩说,对于初次考研的“小白”,培训班会从择校、复习、复试等方面提供帮助,相对省心省力。

刘承恩透露,在他们公司参加线下授课的学员平均花销在1万元左右。而这几年由于疫情影响,网课成为考研培训机构的“主流”教学方式,相比线下课程,网课收费低,全程每人3000—4000元。

“阳”在最后关头的考生

去年,一路过关斩将的考生遇到最后一只“拦路虎”。2022年考研正值疫情突发期,许多人未能避免感染。为了站到考场上,他们只能“阳”了去考研。

考前三天,赵小金“阳”了。虽然考前一天退烧,但考试时她又烧起来。考场在五楼,她戴着厚厚的口罩走上去,一上楼就开始喘气,心里想着:“我这么惨还要去考试。”

第二天考专业课,赵小金退烧了,虽然脑袋清醒了一点,心里仍然慌乱不安,觉得是某种“命运的安排”。“它对身体的影响可能没有对心态的影响大,‘阳’了就会很烦,也没什么心思复习了。”赵小金本来准备得胸有成竹,那两天她却只想着考完就算了。

赵小金一位“三战”的朋友也是发着烧去考试,在考专业课时,突然从座位上晕倒在地。头撞到地板,这位朋友立刻被工作人员拉去医院缝针,连专业课也没考完。

看着身边的朋友、同事陆续变成“小阳人”,李莉也变得更加谨慎。为了避免在考研期间感染,考前她一直保持家里到学校“两点一线”的生活。家人为了保护她,也尽可能避免外出。不过考试前两天,李莉还是不幸“中招”。感染后,李莉低烧、咳嗽,不过考前一天她还是忍住不适看题、看网课。

李莉记得,在考管理类综合试卷时,做数学题目“大脑一片空白”。彼时,考场上响起此起彼伏的咳嗽声,她觉得自己是考场里“咳得最凶的”。考完李莉特地刷了刷社交媒体,发现很多网友都说考场里咳嗽声、打喷嚏声、擤鼻涕声连绵不绝。“每个考研人都不容易,无论如何都不想放弃。”李莉说道。

据已公布的数据,去年大量考生弃考,一些地区的缺考率甚至达到35%。2022年的这场考试颇为不易,“带病上阵”让最后的结果增加了许多的不确定性。

张一柠也在考前几天“阳”了,他立马离开公司,去考点附近的酒店隔离。那天他发着烧,全身难受,考试院又要考生在那天去做核酸,他只能强撑着去考点做核酸。考前那两天他在背政治,“但是背了不进脑,脑子不清晰”。一个人待在房间里,张一柠想老天为何要如此对他。

放榜后的“喜与忧”

经历了一年的时间,考研终于拉下一大半帷幕。这场考试终究给他们带来了什么?除了最后的结果,考研有没有教会他们其他的东西?

看到自己的成绩,林琦瑶和韩冰清颇感欣慰。她们的初试成绩都超过去年复试线几十分,不出意外的话,都可以进复试。对于考研,她们仍然相信努力和坚持的力量。韩冰清说,如果要考,就要尽早开始,并且坚持下去。

但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如此幸运。赵小金的专业课成绩比“一战”低了20多分。当时在考场上,她遇到一道40分的非洲史论述大题,可她只重点背诵了西方史和拉美史;她还遇到一道40分的先秦史论述大题,她却只重点复习了秦汉之后的历史。这两道大题让她的总分比“一战”低了十几分,进复试的希望极低。

“其实我还是没有完全沉下心来,有点太浮躁了,只想抓个重点,结果非重点反而在考试中成为了考点。”赵小金发现,原来自己看书看得并不深。她说非洲史那个题目她在考前翻到了,但并没有作为“重点”认真看,对于“非重点”她一昧贪多,却没有将之落到实处。

花了三分之二的时间复习专业课,结果却不如人意,赵小金感觉到人生存在着极大的不确定性,“以前我相信人定胜天,努力就有回报,现在发现人生或许由一些偶然性事件组成。”想通这番道理后,赵小金不再否定自己曾经的付出,开始和自己和解。

张一柠的结果同样不太好。他专业课分数比预期低了20多分,总分刚刚够去年的复试线,进复试的希望渺茫。虽然结果不理想,但他说这场考试让他更了解自己,他也仍然相信考研的意义,相信可以靠自己的努力去争取,“可能走出社会之后,很多东西就没法选择。”

“但有时候,运气还是挺重要的。”张一柠发现,有时候结果不一定完全能由自己掌握,“像这次很多人因为疫情没能走上考场,能做的只有尽人事,听天命。”

对于张一柠和赵小金来说,今年算是上不了“岸”,但考研真的有“岸”吗?

“难道‘上岸’之后就不用‘上岸’了吗?人生不是不断攀登吗?”张一柠说,他并不能理解“上岸”这个词汇,也不觉得人生有“岸”,有“边”。

在赵小金心里,“上岸”只是考研机构为制造焦虑而发明的词汇,她从不相信这一说法。

这场考试已经进入下一阶段,他们也都在继续前进。最近,林琦瑶、韩冰清和李莉开始为复试做准备,张一柠在观望调剂,赵小金也开始面试惠州的工作。

毕业于985院校的赵小金如今不再执着于考上好大学就一定要考上研究生,她不再想被自己的“985光环”束缚,而想探索人生更多的可能性,不再给自己太大包袱。她发现自己以前有点“不接地气”,“总是沉溺于对国家、社会、历史等问题的思考中”,现在她想关注具体的人和事。看到身边的朋友在做宠物美容业务,赵小金觉得这种普通的生活就能给她前进的勇气。

(应受访者要求,除林琦瑶外,其他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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