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心花怒放的上午,我从武汉出发,踏上了寻访羊倌张阳寿的旅途。

张阳寿对于我来说,是一位不折不扣的“故人”,因为我关注他的事迹已有三四年之久;遗憾的是,由于各方面原因,一直未能找到机会与他晤面。

这次,我终于下定决心,从繁杂事务中暂时抽身,去张阳寿养羊的大山,看望这位老农和他的羊。

在利川市西北部,横亘着一条南北走向、俯瞰状如轻蜷食指的山脉,其中位于建南镇红卫村内的一段,即是张阳寿养羊的无名山。

从利川市区至无名山,约1个半小时的车程。“张老板真的是一个传奇人物!”在利川火车站一碰头,同行引路的小余就带着崇敬的口吻对我说。他口中的“张老板”,自然就是张阳寿。

“你为什么叫他‘张老板’?”我拖着行李,一边走一边好奇地问。说来惭愧,我虽然一直惦记张阳寿,但所知仅限于他独居深山、在岩洞中养羊这一方面,对于其他事情一概不知。小余笑着给我解释了一通,我这才明白他真的是“张老板”。

雾气笼罩的无名山

雨雾迷蒙中,汽车在山路上蜿蜒盘旋,时而上行,时而下行,忽而左转,忽而右转,晕晕乎乎恍如乘船。沿途的山,一座接着一座,连绵不绝,无休无止,而且越来越高,越来越偏。

正在我“不知其所止”时,目的地到了。在公路内侧一居所前,我见到了张阳寿。

站在我面前的张阳寿,留着精干的寸头,表情甚是凝重,整个人似乎处于一种紧绷、无法放松的状态。他个头虽不高,但虎背熊腰、身体壮实。稍事寒暄,我即与他一同上山。

早春时节,细雨霏霏,无名山下依旧寒冷,目之所及,无处可觅春的踪迹。雾,起于河谷,一朵一朵飘上山,涌向崖顶。抬头望去,巍巍山崖仿佛立于云端。

水泥公路,就在谷畔。一条土路,连着公路和上山的小路。我们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泥泞的土路辗转数百米,从土路的一个弯角处爬上一座狭长的山丘,即踏上了上山的小路。这座山丘,左边是荒地,草莽密布,偶见杂木三三两两;右边是田野,有翠绿的果树点缀其间。

穿过山丘尾部稀稀疏疏的杂木林,进入浓密的杉树林,上行的小径愈发陡峭崎岖。小径为石头路,不知是人为铺就还是天然形成,长满青苔,覆盖着落叶,杂以泥土,受微雨浸润,格外湿滑。林间矗立着密密麻麻的杉树,郁郁葱葱,遮天蔽日。

爬完密林,乱石堆迎面而来,气势逼人。嶙峋怪石间,灌木杂草成群结队,偶有乔木星星点点。继续艰难前行一段路程,终于远远地望见了绝壁之下的羊圈。羊圈上方的岩壁上,依然可见黯黑的烟熏痕迹,一望便知年代久远,显示昔日有人寓居于此,这是人与大山较量留下的残迹。

再行片刻,粗陋的羊圈近在眼前。乳白色的雾像曼妙的丝带缠绕着、浮动着、变幻着,让高耸的崖壁神秘莫测。岿巍的峭壁映衬出人力之微,为人之生存平添了悲壮况味。

由公路至崖下羊圈,海拔落差450米左右,里程约2公里,步行耗时约1小时。阴冷微雨中,张阳寿脚穿高筒雨靴,走起路来虎虎生风;上身着一件军绿色的内衣加一件黑色的羽绒服,不拉拉链、敞着衣襟竟能抵御山中寒气。这是多么刚强的一个人啊!如今,除了他和他的老伴儿,几乎没有人再踏足这条羊肠小道了。

单为爬山这事,我就对张阳寿生出一份莫大的敬意。我比他年轻许多,却跟不上他。我累得气喘吁吁,他却若无其事。

驻山养羊五年来,那条极为艰辛的路,张阳寿每年都要上下八九十趟。吃的用的,全靠他一趟趟背上山;七八十斤重的肥羊要卖了,也大多由他逐头背下山。年龄和病痛仿佛都没能削弱他的体力。

“你的身体吃得消吗?”上山途中,得知他天天服降血压、活血一类的药,我不无担忧地问。

“经常锻炼,身体没问题!”张阳寿平静地回答。

张阳寿并不健谈,与他对话,都是一问一答——你问一句,他答一句——你不发问,他不开腔。他说话简明扼要,没有闲言赘语。历尽大起大落、大喜大悲,年逾五旬的他似乎更愿意将无穷言语都藏在沉默中。

倘若因为张阳寿惯于保持沉默就认为他是一个自我封闭、矫饰伪行的人,那将大错特错。事实上,凡我所问,不管涉及哪一方面,他都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说到兴头上,他也会短暂流露出激动、满足、自豪等情绪。

“我去年卖羊肉60多头,卖活羊10多头,收入在20万元出头,和2021年相比增长了3倍!”他兴奋地说。那得意劲儿,活像一名小学生考出了好成绩。

在山道上、羊圈旁、岩洞中,我断断续续与张阳寿交谈,他的经历、故事、烦恼、担忧……俱为我所知。

这个老农已经走过的50多年人生旅程,真是曲折,曲折到足够写一本书。他的意志,真是顽强,顽强到仿佛坚不可摧。他的拼搏,真是坚忍,坚忍到令闻者落泪。我在他身上看到了同是农民的祖辈、父辈的影子。他们都是那么的勤劳、那么的朴实,以至于好像天生就是这片土地的一部分,生死不易。往事历历在目,叫人不胜唏嘘。

返回武汉后,受一种挥之不去的情愫驱使,我不禁想把此趟行程的所见所闻、所思所感详实地记录下来,以替这位孜孜不倦的奋斗者留下几片剪影。这固然是一件天大的难事,但在我看来却是丝毫不容逃避、非做不可的。

——千言万语,从何说起呢?——还是从“下山梦”说起吧!

无名山最高海拔约1400米,顶部为数堵曲折相连的、笔直的悬崖,悬崖下方躺着一大片陡峻的石山,再往下相继分布着坡度趋缓的树林、田野,山脚则依偎着公路、溪谷。

岩洞中清泉长流不断

在靠北的一堵悬崖底部,蜷缩着一方褊狭的岩洞——张阳寿养羊的地儿。这处岩洞当地人称之为“王家大岩洞”,20世纪50年代曾住过一户王姓人家。这家人苦于出行不便,在岩洞中住了5年之久,迫不及待举家迁出,转入其他村定居。

人虽离开了,岩洞却因人而得名。“王家大岩洞”这五个字同王家人以岩洞为居的陈年旧事一道广为流传,在当地人尽皆知,且时日既久,其传奇色彩弥甚。

自岩洞往下,小地名依次为:雷打石、上大土、下大土、草岩洞、石皮沟、大路沟……无需实地探查,仅仅透过这些惟妙惟肖的地名,即可对这些地方糟糕的地理条件明了个八九不离十。

包括张阳寿在内,红卫村共计有数十户村民,祖祖辈辈居住在无名山半山的大路沟、石皮沟两地,20世纪60年代山下通公路后,搬到公路边安居是他们刻在骨子里的梦想。男人们背井离乡,走南闯北;女人们起早贪黑,任劳任怨,所求者,除惯常的哺育子女、赡养父母外,有生之年挪个窝无疑居首位。

村民聚居地距离公路其实只六七百米。尽管路途并不遥远,然而山道难行,一切物资,无论是生产所用肥料,还是生活所用柴米油盐酱醋茶,均靠一双肩膀,其中酸楚,早已深深烙在村民的记忆中。

上山难,下山更难。对于村民们来说,最难的是卖猪时往山下抬肥猪,坡陡路险,一步失足,人与猪俱伤,整年的辛苦付出便竹篮打水一场空,因此,即便是年富力强的壮汉,承担这一任务时,亦不免在心里打鼓,掂量又掂量。

待付诸行动,猪被架在一把两三米长的梯子上,头在前、尾在后,以绳索捆得结结实实,四条腿从梯格中落下悬空、无处着力,任它如何挣扎也兴不起半点儿风浪。梯子前、后端各绑着一根伸出梯格外沿一大截的横杆。4名大汉分别扛住横杆,喊着口令,声势浩大、如履薄冰地往山下而去,场面既壮观又惊心,从旁协助之人,个个提心吊胆,捏一把汗。

到达公路边,猪平安落地,主家长舒一口气、喜上眉梢,抬猪的拉起衣摆擦一把额头和两鬓的汗,一声“哈格杂!”脱口而出,更有活跃分子“hei(第四声)——”地纵声长啸起来,其声高亢清越,散发着不可名状的爽畅,引得大家伙儿满目惊羡、咧嘴而笑,一干人心头积压的紧张和快意,尽在这忘我的叫啸中释放。

环境塑造人、改变人。生活中为出行难所承受的那一担重量、遭的那一份罪,激发了村民们千方百计搬下山去的志向。只是,在这穷乡僻壤,有志者事竟成绝非坦途。虽然山上到山下直线距离仅一百来米,但真要从这无名山上搬下去,谈何容易。

无名山半山腰的3间破旧土坯房,是张阳寿和哥哥弟弟的家。1969年岁末出生的张阳寿,在兄弟四人中排行第二。打记事起,他就对进出山之难有深切感受。十岁左右,还在上小学的张阳寿,已经开始和哥哥从公路边往山上背米、面、肥料等物资。深山老林里,一个背着背篓的男孩,牙关咬紧,稚嫩的身体前倾,双腿颤颤微微,吃力地在坎坷的山道上行进。

四兄弟中,张阳寿学习成绩最好,是老师眼里的尖子生,最有希望走出大山。然而,命运却出人意料地没有给出农家子弟考上大学进而摆脱贫困的剧本。临近初中毕业时,因为某些不堪回首的原因,张阳寿离家出走了。接下来的几年里,他四处流浪,靠乞讨为生。在居无定所、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凄苦生活中,张阳寿一天天长大。18岁时,已长成精干小伙的他,终于解开心结、放下愤恨,回到了家中。

1989年,张阳寿和同村姑娘陆承花成了家,父母分给他的1间老屋是夫妻俩的新房。结婚后几个月,张阳寿与妻子披星戴月,在山下公路外侧砌了一间简陋石头屋,作为暂时容身之所,寄望由此起步,尽早建新房。

1990年,儿子出生。1991年,伤于种地难以维持全家生计,为了生活有个奔头,张阳寿决意出门打工。当年春天,他和红卫村30多名青年一起,来到河北的一座砖厂用手推车拉砖,日薪5元。这座砖厂由同村村民开办,用工规模达60多人。到此拉砖的张阳寿等人是红卫村最早一批外出务工人员。彼时,中国迎来了当代史上第二次民工潮,数千万农民告别“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耕生活,进入城市谋生。红卫村大部分青壮年前前后后走上了进城务工之路。

在砖厂待了6年后,时值香港回归,张阳寿来到广东,在广深高速工地从事基础打桩工作,日薪12元。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勤劳苦干的张阳寿几十块、几百块地攒,积少成多,到2003年底,已攒下两万多元。这年腊月回家过年,他同陆承花商量,决定第二年着手在公路内侧正对着石头屋的地块上建新房。

那时候,村里还没有挖掘机等工程机械,建房的全部工作均须由人力完成。施工任务之重、条件之差、组织之难……决定了张阳寿建房必然好事多磨。只是,连他自己都没有想到,这个过程会持续如此之久。

经过简单筹备,建房“持久战”拉开帷幕。2004年春节后,工人们开始为张阳寿挖地基,历时3个月完工。2005年初,石匠开始为张阳寿凿制建房所需石砖,前后耗时一年。2006年,小工将0.2米宽、长高不一的石砖背到场地内。2007年,地基后侧砌挡土墙。2008年,建房所需木材砍伐到位。2009年,筑基脚、一楼砌墙、装预制板。2010年,二楼砌墙、浇筑现浇板、封顶,至当年底,三间两层毛坯房终于建成。一栋小房子居然修了7年,乍听有些不可思议,细究便知“正常”。

张阳寿是左邻右舍中第一个在公路边安家的人。迄今,他一直为此而自豪。21岁外出做杂工,当梦想成为现实之时,他已苦苦奋斗20年,有什么理由不引以为荣呢?

紧随张阳寿,越来越多的村民实现了下山梦。据红卫村党支部书记冯仁权介绍,半山上的数十户农户,除土路沿线的5户外,都搬走了。其中,搬到公路边21户,精准扶贫易地搬迁集中安置4户,其余10来户则进了城。搬到公路边的21户,10户享受到了危房改造政策,11户和张阳寿一样完全靠自己。

上山的羊肠小道,见证了搬迁者下山筑梦的大喜。这大喜中潜藏着永不回头的决绝。千难万难地从山上搬下来,村民们哪会重走回头路呢?

在建房期间,张阳寿继续外出挣钱。对于当时的他来说,这是第一要务。没有钱拿什么建房?仅此一条,建房就排在挣钱后面。每年一过完年,张阳寿就背着行囊出门了,除了临行前安排安排,他在建房上做不了更多。客观上,建房这事主要由陆承花在家操持。

那几年,张阳寿顺风顺水,不仅当上了包工头,而且工程越做越大。2009年,张阳寿在海南文昌承包海岸别墅的软基处理劳务,年收入已经增长到数十万元。到2009年底,他已攒下逾百万元的存款。

如果一直这样顺顺利利地走下去,今天的张阳寿会是什么模样?

与我相见的那天,站在崖下羊圈外回首往事,张阳寿伤感地说:“我是第一个搬到公路边的人,结果现在我的房子比后来搬下来的都要差。”

这13年里,到底发生了什么,阻断了张阳寿“一直好下去”?

彼时的张阳寿,一面品尝着收获的喜悦,一面沉浸于滚滚而来的个人史诗。

厄运来得是那么猝不及防。

2009年夏天,张阳寿从海南文昌赶到广东江门承包了一个货运码头的软基处理劳务。他带着一支八九十人的队伍,人员基本是建南镇的老乡。这支队伍的任务是对码头基底进行加固处理,采取的方法是换填,即用专门机械将淤泥打开,以碎石填筑。由于工程量大,他让儿子儿媳到工地上帮忙。截至2010年3月,一切顺利。

2010年4月的一天,晚上10点多,正在出租房休息的张阳寿,突然接到儿子打来的电话,儿子在电话里惊恐地说:“搞拐了(糟了)!快点儿来,坝垮了!”

那段时间,张阳寿和儿子轮流守工地,儿子守下午和前半夜,张阳寿守后半夜和上午。当时,碎石填筑已接近江心,形成了一个300多米长、100多米宽的石坝。在石坝前沿,堆放着大量用于填筑的碎石。当天夜间,嵌入江中的部分坝体被碎石堆压塌了,石坝前端发生整体性崩塌,处于作业位置的工程机械随着崩塌的石方不断向江中滑移。

垮塌过程持续了十来分钟,绝大多数施工人员及时撤离至安全地带,只有一名26岁的小伙因为胆小不敢从挖掘机上下来,最后连同挖掘机一起被卷进了30多米深的江中。

待张阳寿心急如焚地赶到现场时,江面已恢复如常,工程机械全部没顶,小伙已无生还可能。

在事故善后处置中,26岁小伙的120万元赔偿款由张阳寿承担,他积攒多年的老本赔完了。半生努力毁于一旦,前所未有的挫败感,巨大的精神压力,像一座山一样压下来。张阳寿感到窒息,神情恍惚,在他手下干活的村民,认为他精神出了问题。

战战兢兢地处理完赔偿事宜,给工人们结完工资、付了路费,待工人们全部回了家、事故善后已毕,他带着儿子、儿媳,欲哭无泪地回到了红卫村。那是2010年七八月间的事。

这一挫折,让张阳寿一切归零。在忧心忡忡中进入了春节。

正月初三凌晨,躺在沙发上的张阳寿,突然感觉恶心欲吐,他强撑着站起身来,霎时天旋地转。“开灯……”他心悸地唤道。家人闻讯打开灯,刹那间,似曜日直射瞳孔,张阳寿眼前一黑,身体不支险些倒地。“赶快打120,叫救护车……”他闭上眼,痛苦地喊道。

10多分钟后,救护车终于来了,医护人员迅速用担架把张阳寿抬上了救护车,然后向利川市城区疾驰而去。期间,张阳寿尚有知觉,清楚地知道正在发生什么,但随着时间流逝,他的意志力逐渐变弱,快到医院时,他晕了过去。等他醒过来,已是两天后。医生诊断张阳寿脑出血,所幸出血量不大,送医及时,并无生命危险。

日日输液吃药,煎熬了3个多月后,张阳寿如梦方醒回到家中。

在家养病的日子是苦闷的。焦虑笼罩着张阳寿。为了排遣满腔郁结,他来到屋旁公路边,一趟又一趟地往返踱步。他的步履是沉重的。“一大家子要生活,以后该怎么办呢……”伴随长长的叹息声,似石子掷入湖底,他的内心陷入无边的沉寂。

每次到公路边徘徊,张阳寿都习惯性地左看看、右看看,上瞧瞧、下瞧瞧,但无比熟悉的一切似乎根本无法进入他的视线,他压根不知道自己要看什么,眼前之物都是模糊的,时光也在一片混沌中匆匆流逝。

不知过了多少天,茫茫的无名山蓦然在张阳寿的视野里变得清晰起来。“上千亩的山林,荒废了太可惜了……反正干不了别的,为什么不去山上养羊呢?”像漆黑的夜空中射来一束光,张阳寿为自己找到一条意想不到的出路,自顾自地呵呵笑了。

这个想法得到了村两委和土地承包村民的支持。爬老路、闯新路,这年腊月,张阳寿从所剩无几的积蓄中拿出6000元,买来父亲的17头羊,踏上了二次创业、向土地要活路的征途。

起初,羊群并不住在崖下岩洞里,而是住在无名山半山的两座羊圈里。为方便进出,张阳寿把从父亲那里买来的、原本分给老幺的一间老屋改成了羊圈,并在老屋附近搭建了一座新羊圈。正所谓干一行爱一行,一门心思养羊的张阳寿,很快就在这条全新的赛道上取得了引人瞩目的成绩。羊群规模逐年扩大,到2017年初,一度达到300多头。那个接连遭受命运重击的张阳寿,不仅绝处逢生,而且重回巅峰。他忍不住在老伴儿面前得意洋洋地说:“都以为我彻底倒了,没救了,没想到只几年我又爬起来了!”

谁敢断言,不是心底这份糅合了自尊、坚韧、豁达与要强、偏执、忧闷的豪气,支撑着张阳寿在磨难中屹立不倒?!

正当张阳寿为羊群壮大感到志得意满时,另一场灾难骤然而至。自2017年4月起,张阳寿的羊陆续突发不明原因疾病死亡。几个月内,庞大的羊群损失殆尽,张阳寿再次从高峰跌落谷底。

又一次,希望破灭了。这沉重的一击,无限接近坚强如钢的张阳寿所能承受的极限。他是如此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心气濒临耗尽。呐喊声微,劲力弥散,即便是曾经不可遏制的愤懑,亦如晨雾在朝阳中消退,了无痕迹、但余空空。

“遭了就遭了,再来就是,怕么子(怕什么)!”老伴儿一句带着批评口吻的安慰,让张阳寿重新燃起了斗志。他把死羊埋掉,补充了一批种羊,组建了一个新的羊群。经过细致分析,他判断羊病死的原因是吃了山下打过农药的草。为避免重蹈覆辙,2017年10月,张阳寿把羊群驱赶到崖下岩洞中,增加了羊下山的难度,降低了羊到山下吃草的可能性。

之后,张阳寿花费3年时间,系统地学习了养殖知识和技术。从2017年下半年开始,红卫村兽医站为养殖大户举办的免费培训,他每期都参加。“每年春秋两季培训,一般半个月,每天上午4个小时、下午4个小时,理论实操加外出参观考察。”张阳寿回忆道。

绝壁下的羊圈

他还买来各种各样的常用药放在岩洞里,以备不时之需。经过实践,羊出现感冒、拉肚子等症状,他都能精准诊治。陆承花笑他活学活用,成了“半个兽医”。

为确保万无一失,2021年,张阳寿花费大半年时间,建起约1500米长的栅栏,将羊群紧紧地围在了石山上,彻底掐断了羊群下山的机会。这一招,让张阳寿的羊只能在无人区活动,成了名副其实的“山羊”。

羊在石山上吃草,人在石山上看羊。羊成为山羊,人成为山人。路更远,人渐老。新的养羊之路不只重启了翻身的希望,也意味着经年累月更加悲苦的付出。

自羊群住进崖下岩洞那天起,张阳寿的生活重心就转移到了石山上。一年365天,他至少有260天住在石山上。

岩洞外用石块围出了6个隔间,其中北侧的4间为羊圈,南侧的2间为饮食起居处所。绝壁向外倾斜,像一只微蜷的巨手,替住在隔间里的羊和人挡住了风霜雪雨。

两间处所,一间承担着火坑兼灶屋的功能,一间用作寝室。走进火坑兼灶屋,正对门洞的角落里,一堆柴火熊熊燃烧着,肉眼可见的白灰被烟气卷着上蹿下跳,四处飘落。火堆上方,搭着横七竖八的木头架子,其中的一根细圆木料上,挂着一把灰溜溜的旧衣架。火堆外侧,紧贴墙壁立着一个以石块砌成的简易灶台,灶台上置着一口生锅,生锅内搁着一口煮锅。一桶食用油,挂在灶台上部略靠外的一柄木钩子上,这柄木钩子的上端以绳索连结于隔间顶部的横木。迎着灶台和火堆,呈直角摆着两条板凳。灶台和火堆近旁的石墙和岩壁,均被熏得焦黑,覆满了恐有手指一般厚的烟尘,酷似一层黑色的苔藓。

这是火坑兼灶屋挨门洞一侧的景象。在火坑兼灶屋的另一侧,又是别样光景,虽不见得干净整洁,但至少并不灰头土脸……小小一隅,自成天地,于较为柔和的反差中,在紧凑的空间内,或摆放着、或悬挂着各类什物,细细瞧来,电水壶、桌子、水桶、盆、电饭煲、炒锅、砧板等生活用品一应俱全。

简陋的床铺

从火坑兼灶屋出来,步入寝室,靠里摆着的一张孤零零的单人床映入眼帘。床头搁着一个插座,插座上插着手机充电器。紧挨床脚的一根木柱子上,挂着一条毛巾。床里侧,靠岩壁立着一尊泡菜坛子。床外侧,一个纸箱里收着一把油锯。其他不必一一列举的物件,也都各就各位,虽无规律,但不杂乱。

由处所内齐备的设施和物资观之,张阳寿很大程度上是将家搬到了山上,以岩洞为家。住岩洞,这是人的原始生存状态。搬下山再搬上山,这一下一上背后,是绝境求生的顽强,是破釜沉舟的果敢。一切细微之处无不说明,张阳寿已经并将继续在岩洞里生活很多年——人生的赌局,他把未来押在了这石山上。

这是怎样坚强的一个老农啊!他常年独行于人迹罕至的茀杂小道,以雄健的脚步对抗命运,以刚劲的双手创造未来。

一天又一天,在无名山的万丈绝壁下,他不急不缓地赶着黑色的羊群,寂寥地穿行在石山间,以身体作笔,以热血为墨,在“大山”这张“纸”上,写下希望的脚本、战斗的宣言。

绝壁,石山,老农,羊群;天与地,人与我,战斗与成功,希望与生存……

张阳寿一家5口人,他自己、他老伴儿、他儿子3个病患,儿子因癌症失去劳动能力,孙子孙女尚年幼,老两口养的这群羊是全家主要的经济来源。

儿子儿媳已离婚多年,儿子又罹患重病,养育孙子孙女的重任,自然就落到了爷爷奶奶头上。孙女张鑫悦上小学六年级,孙子张雨轩上小学五年级,姐弟两人学习成绩都不错,这给了张阳寿莫大的安慰,让他开始憧憬他在遥远的过去梦想过的那种未来。他毅然决然地说:“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再困难也要供两个孙娃儿读书!”

话虽如此,可是,张阳寿和陆承花都有病在身且日渐年迈,顾好自己已是不易,要扛起教育孙子孙女的重任,岂非难于登天?

虽然困难当前,张阳寿却不肯接受扶助。有人提出给他捐款,被他以自己“还撑得住”为由婉言谢绝。村干部建议将他家纳入建档立卡贫困户,也遭他一口回绝:“我不符合条件,给更需要的人!”

张阳寿自有张阳寿的风骨,他宁愿苦一点、累一点。等靠要的事情,他更做不出来——他从不向国家伸手。他一贯只乐于享受新型农村合作医疗等普惠性政策。“自己奋力去实现”,这是他的座右铭。他不相信眼泪,只相信奋斗。

电工在绝壁上安装输电线路

好在,天道酬勤,张阳寿的心血不断结出果实,希望的筹码也不断增加。

喜出望外的雪中送炭时刻温暖着张阳寿。冬天山上苦寒,羊羔过冬一直是个老大难问题,每年都有不少羊羔被冻死。2021年10月,供电部门往山上架设了一条专用供电线路,羊圈从此通了电,有了电暖。冬天不再挨冻,羊羔成活率显著提高,羊群数量一年之内增长了1.5倍。这使得2022年成为他养羊以来收入最高的一年。

小羊羔用上了电暖

在农村,张阳寿2022年的20多万元收入是大多数家庭难以望其项背的。由于羊群以野草为食,不用投喂饲料,除老两口投入的大量劳力外,几乎无其他成本,这20多万元实际上与纯收入相差无几。这笔钱有如甘露,解了张阳寿的燃眉之急,他如期偿还了用于给儿子治病的15万元贷款中的5万元。在这位老农的胸腔内,希望的大火熊熊燃烧着。

张阳寿说过的话中,有几句尤为让我感动、深思、难以忘怀。这几句肺腑之言的完整对话是这样的——

我:“最终想把羊群发展到多大的规模?”

张:“我的目标是400头。”

我:“你的羊肉都卖给了村里的村民,发展到400头,销路没问题?”

张:“销路没任何问题。现在农村发展了,农民的收入增加了,对生活有了更高的要求,舍得花钱买好东西!”

我:“担不担心自己的身体?”

张:“不担心!因为病要来没办法,去担心更麻烦。”

我:“准备养羊到什么时候?”

张:“目前53岁,打算养羊养到养不动。”

我:“下一步有什么计划?”

张:“想筹钱架一条缆绳,方便运羊和物资。”

我:“再下一步的计划呢?”

张:“将来有能力了,还想把这里打造成一个观光点。前段时间来耍的人多,我天天背粮食、腊肉上来……”

我:“需要政府做什么?”

张:“希望政府往山上修一条路,哪怕修条毛路、只修半程都好!几十户农户受益。”

我:“对于乡村振兴有什么看法?”

张:“乡村振兴,一靠人才,二靠产业。这两个是相辅相成的,有人才了产业才能发展得更好,产业发展好了才能吸引更多优秀的人才。”

回望前半生,不论遭际如何,张阳寿始终认为,每个人的机会都来自时代,国家稳定发展是对奋斗者最根本的支持。他对未来的坚定信心,正源于此。

十一

不经意间,一下午的时间过去了。不知几时几分,我站在羊圈前,焦灼地等待着。恍惚间,似有淙淙流水般的铃声传来,我循声望去,张阳寿和他的羊群影影绰绰地出现在视野中。

天色愈加昏沉,昭示夜幕即将来临。虽然谈兴正浓,但出于安全考虑,我不得不狠心掐断话头,向张阳寿告别,沿着那条羊肠小道仓促下山。在我起身后,张阳寿又去往石山深处,找那些落单还未归圈的羊。他的羊,一头都不能少。

十二

与张阳寿的这次碰面,发生在2月9日。彼时,他的100多头怀着宝宝的母羊,正逐步迎来生产高峰期。眼下,在石山间孕育的那一个个新生命,想来正躲在羊圈的旮旯里嗷嗷待哺吧!至于其间有没有再起什么波澜,我实在不敢去问,也不忍去问。但我相信,假以时日,悦耳的铃声必将响彻石山,执着的追梦人终将圆梦。

来源:恩施日报 作者:谭元斌(新华社湖北分社记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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