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作应聘司机,因货源和保底收入的承诺签下租车合同,最后却欠下买车贷款,随后陷入逾期失信的泥沼。这两年,当很多从工厂失业,或刚从农村来到城市的年轻人,想像开网约车一样踏入货运行业时,却发现自己遭遇的是一场说不清道不明的骗局。

从找工作到欠下车贷

直到如今,赵军仍然说不清楚,自己到底是怎样“被贷款”的,只能安慰自己,脱身就好。

赵军2017年开始在广东中山市一个快递枢纽中心工作,负责清点货物、巡逻仓库等,每月八九千元,工资不低,但要上夜班,从晚上八九点上到早上八九点,一个月只能休息4天。到2021年,他实在无法忍受继续通宵,决定换份工作。

在“BOSS直聘”上找工作时,赵军看到有公司在招聘货运司机,每月工资18000,不用装卸、不用押金。赵军特意搜了一下,发现招聘软件上大部分招聘司机的待遇和要求都是如此。他以前没做过这行,但有驾驶证,想去试试。

在软件联系上招聘方后,赵军被邀请到一栋高档写字楼办公室里。进门时,他注意到墙上挂着“货拉拉”“快狗”等货运平台的证书,工作人员跟他介绍,这些平台都是公司的战略合作伙伴。

《落叶归根》剧照

知道赵军是湖南人后,公司派了一个湖南人接待他。工作人员告诉他,公司有两种模式,一种是做司机,公司提供车和货源,但每天要从流水里抽成60%,第二种是合作司机,公司不抽成,但要从公司租车,得缴信息服务费和押金。以赵军看中的一款车为例,押金是17800元,每月信息服务费3200元。工作人员以一种无意中的“坦诚”态度说,第二种更挣钱,还向他展示同公司其他司机的流水,每天都有八九百元。

赵军有些心动,但也有点犹豫。于是第二天公司又安排赵军跟着其他司机跑了一趟,司机是合作司机,开的正是工作人员向赵军展示的那款车。赵军当时看到,那个从某货运平台接单后,花2个小时跑了一百多公里,赚了200多元,无需自己装卸。他告诉赵军,自己工作比较懒散,但一个月也能稳赚1万多元,还有朋友也在同公司开车。赵军当时心想,“别人可以,我也可以。”

还有两件事让赵军放下顾虑,一是公司反复保证,只需从公司租车而非买车;二是公司提供稳定货源,每月保底收入18000元,不足的公司会补贴。在公司的老乡游说下,赵军决定签下租车合同。

当时赵军手里的现金只有5000元,工作人员说那就先交5000元,剩下的钱以后再说。随后,签合同时,工作人员要求赵军提供了身份证、广州居住证,签了查看征信授权书,还把赵军的手机拿过去,说是要绑定信息。赵军说,他当时对这些都毫无戒备,因为对方说都是正常入职流程。

《北上广不相信眼泪》剧照

签完合同第二天,赵军突然发现,自己支付宝被扣了200元,甚至接下来几天,每天都扣了200元。他第一时间就想到那个工作人员操作了他的手机,赶紧去问是怎么回事,结果对方说,的确是他们操作的,用来补齐押金,还跟他保证,扣到12800元就不会再扣了。直到这时,赵军也只是觉得,对方做事不地道,没有跟他事先知会一声。

几天后,赵军拿到了行驶证,翻开一看,发现上面写着自己的名字。他才真正懵了,去问公司负责人,对方答复,车还是公司的,如果不想干了,随时可以还回去。赵军觉得这样也可以,他想,如果干不下去,车一还,车贷也能随即停止,那就先跑跑看。

按照公司的预先承诺,开始跑货的赵军有两种选择,一是固定货源,二是加入车队,到货运平台抢单,工作人员承诺会被优先派单。但拿到车后,公司称仓库正在装修,让他先注册货运平台跑单。赵军注册完发现,自己并没有优先抢单权。他联系货拉拉的工作人员,才知道公司与货拉拉并没有合作,对方肯定地告诉他,“你被骗了”。

联想起之前的种种异常,赵军意识到,自己确实是被骗了。他接下来面临的局面就是,没有货源,每个月还要还3200元车贷。他当天就去法院求助,但法院的工作人员跟他解释,合同是他自愿签的,法律程序上无法帮他。赵军想退车,公司又提出,前三个月还不能退。

《前路》剧照

赵军只能继续去跑货拉拉,最高的一天跑了300多元流水,其余都是一两百元一天,一个月下来,还车贷都不够。继续跟公司拉扯,公司最终表示可以收车,但只能帮他转租,用租金抵消贷款。但除了第一个月,赵军没有收到任何租金。

出事后,赵军去网上加维权的群,发现简直有加不完的群,每一个都很快到达500人上限。群友所在地域,也从珠三角地区,渐渐向湖南、重庆、云南等地扩散。赵军最终没有选择走司法途径,而是把自己的全部积蓄拿出来,加上农村老家的父母资助,付清了全部贷款、违约金和保险。所有费用加起来,赵军一共花了14万多元,随后后来将二手车卖出,还是净亏了六七万元。

以租代购与融资租赁

就像赵军自己发现的那样,他的困境并非个例。广东硕康律师事务所主任周小杰律师从2020年接手了第一个“以租代购”的案子后,到现在已经手60多个类似案件,大部分受害人经历的套路都和赵军一模一样,先去应聘司机,因为货源承诺签下租车合同,最后却欠下车贷。

对外经济贸易大学的博士研究生张艺在研究融资租赁问题时,也关注到了汽车以租代购问题。张艺介绍,汽车的以租代购本质就是融资租赁,融资租赁起源于二战后的美国,当时美国工业产品过剩,厂商把产品卖给第三方融资租赁公司,后者再出租给消费者。这样一来,消费者能低首付用上产品,厂商能出货,融资租赁公司也可以赚租金和利率。

因此在传统领域,大到大型先进设备引进,小到公司购买打印机,很多公司都会使用这种模式。根据张艺及其团队的研究,我国汽车领域的以租代售是2015年开始的,到2020年开始变得相对普遍。张艺说,“我们搜索资料时发现,很多推广文章都是2020年出现的,之后越来越多。对很多年轻人来说,疫情以及目前的经济形势影响了他们的消费观念和消费预期,他们更愿意用以租代购的方式来用车。”

周小杰则解释,“贷款买车并不违法,融资租赁购车也不违法,但汽车租赁公司承诺提供货源又无法做到,并且诱导消费者是租车而非买车,则是违法的。”周小杰的委托人里,一般都是和赵军一样,因生意不好,半年左右开始逾期还款,随后跟汽车租赁公司交涉,几个月后再找到他维权。

周小杰接到这类案件最多的时间是2022年上半年,当时有一个月,团队一共接手了10个相同案例。整理合同时,周小杰发现,提供货源、保底收入等信息,汽车租赁公司基本只会留存在招聘平台或为微信沟通里,合同里则不会标明。

《欢乐颂》剧照

而在梳理关系时,周小杰则发现,大部分委托人会和多个主体产生合同关系,包括租车的,卖车的,金融公司、担保公司等。一般情况下,他们会与汽车租赁公司签订劳动合同,与汽车出售公司签订买卖合同,与金融公司签订融资租赁合同,与担保公司形成担保关系,逾期还款时,拖车的一般也是担保公司。

周小杰说,公司看起来很多,但很多时候,这些公司背后其实是同一群人,因为“他们办公室的位置相近,或共用一个财务,甚至盖章混乱,应该A公司盖章的地方盖的却是B公司。”周小杰说,这一两年,因为此类案件多发,如今有经验的法官,会直接把所有涉事主体一起叫来,共同解决。

周小杰说,他经手的官司,近70%的案件都以调解收场,调解结果一般是汽车租赁公司将汽车所有权转给第三方承租人,委托人将不需要继续支付租金,且不需要为日后的事故担责了。在周小杰看来,这种“委托人孑然一身离场”的局面已经很理想了,一般还是因为很多金融公司没有相应的许可证,不愿意事情闹大才达成。

周小杰同时也发现,这一两年,一些有金融资质的企业也开始介入这一行业了。“他们会要求司机们拍视频,宣读身份证,表示贷款原因是买车自用,而非以租代购,形成扎实的证据链。这种情况下,司机们主张自己是被欺诈,想通过司法途径解决问题就很难了。”但是根据他的了解,很多应聘的人,文化程度不高,常常在不清不楚的情况下,就被诱导拍下了这类视频。

除了陷入困境的过程相似,周小杰说,以租代购骗局里的另一个共同点是,用来出租的基本都是新能源电动车。他分析,这是因为有国家补贴,汽车租赁公司往往能低价拿到新能源电动车。

在参与相关案件的调解时,曾有汽车租赁公司的负责人告诉周小杰,他们出租的新能源电动车,电池使用年限一般只有3年,因此约定的租车年限一般也是3年。这意味着,假如承租人自己开一年,转租给其他人再开1-2年,等3年后能拿到车,车也损耗得差不多了。

《未择之路》剧照

被骗的年轻人

如果一定要总结一下,周小杰说,从2020年以来,找到他的“以租代购”受害者大多是年轻人,他们此前多在厂里打工,或刚从农村来到城市,还从未踏足过货运行业。大部分受害者的法律意识也不够强,并没有通读一份合同的能力,“更何况合同上的字非常小,密密麻麻,不说委托人,我们律师有时都看得头疼”,周小杰说。

他甚至注意到,这类年轻人,很多都不知道举着身份证拍视频意味着什么,“有些人拍视频的原因非常朴素,觉得自己已经和公司建立劳务关系,老板让拍什么就拍什么。还有很多人会和我说,疫情这几年真的穷怕了,太需要一份工作,招聘平台上大部分公司都要求拍视频才能提供货源,自己只能照做。”

赵军签订的车辆定金合同

肖虎就是这样的年轻人。他17岁中专毕业后来到深圳,在一家工厂做焊工,一做就做了10年。2020年,工厂搬迁,他不愿孩子也跟着转学,从厂里离职。离职前肖虎的税前收入有11000元,工资算很高了,但每天只能待在厂里。肖虎说,自己来深圳这么多年,还没去过市中心,所以转行时,他很想当司机,这样就可以每天在路上跑,见到不同的人和风景。

《人在囧途》剧照

正式离职前,他租了辆面包车先试水,3000元每月,周末在货运平台上抢单,顺利时,一天流水有八九百元,对肖虎来说很不错了,唯一的缺点就是抢单难,货源不稳定。2020年3月,肖虎正式从工厂离职,随即看到跑车后认识的一个人发朋友圈,“招聘货运司机,承诺货源,每月工资9000-15000元。”

“承诺货源”四个字一下抓住了他,他拨通电话,对方邀请他去办公室里聊一聊。办公室在深圳郊区一栋写字楼里,装修不错,格子间里有大几十个年轻工作人员。工作人员表示,肖虎没车,想应聘司机,必须先在公司以租代购租辆车。车型是市面上常见的新能源面包车,车厢3个立方,先付15000元押金,每月再付2680元租金,3年后,车将过户到他名下。公司也承诺固定货源或货运平台优先派单,每月保底收入1万多元。

肖虎立即就反应过来,这不是招聘司机,而是买车。当天他又在网上联系了附近几家招聘司机的公司,发现模式相差无几。他想,既然这样,那就选一家吧,他选了第一家公司,因为这家办公面积最大,占了两层写字楼。肖虎当时就注意到,三年他一共要付11万多,而这辆车的市面售价是9万多元。不过既然公司承诺货源稳定,他心想,那就当给货源交钱了,倒也不亏。合同上的字密密麻麻,他也没细看,只确认了自己每月贷款数目和期数。

签完合同后,公司也是先让肖虎跟车,跟车的司机刚干一个月,每天凌晨三四点钟去仓库装货,七八点送到深圳某社区的10家小商店,一共几十公里,自己装卸,每次装货都要两三个小时,一趟下来能赚200元左右。司机告诉肖虎,这就是固定货源,虽然稳定,但又累又不赚钱。

权衡了一下,肖虎决定去跑货拉拉,注册完他才发现,没有任何优先派单权。肖虎意识到自己被骗了,但同样只能先跑跑看。比赵军幸运的是,跑单前几个月,肖虎生意不错,每月能赚一万多元,最多的一次,拉了一万台苹果手机送到物流中心,但后来生意越来越差,到2021年3月,肖虎已经欠了两个月租金,只好找到公司协商退车。

公司表示,只能帮肖虎联系下一个承租人,不承诺按时付租金,同时要求肖虎付1万左右的违约金。这个方案肖虎根本承受不起,肖虎说,当时他家老大正读小学一年级,老二刚出生,妻子全职在家带孩子,他要独自支撑每个月车贷2680元、房贷3900元、房租900元,加上一家人的日常开销,早就入不敷出。

实在没法,肖虎把直接车停在了马路边,找了家中山的塑胶厂打工,每月六七千元。从那时起,肖虎和妻子就隔三差五收到催债电话。两个月后,他停在路边的车被拖走了。而被催债催得提心吊胆的日子里,肖虎感觉自己变了一个人,不爱说笑,也吃不下饭。后来终于受不了后,决定搜集证据,通过司法途径维权。

《一念天堂》剧照

打官司的过程一波三折。肖虎借贷的海通恒信国际融资租赁股份有限公司注册地在上海,他先是以诈骗罪两次起诉,但都被上海黄浦区人民法院以诉求不合理不予立案。第三次,律师准备在买车的深圳起诉,但深圳法院以没有管辖权为由,同样不予立案。

律师和肖虎后来改变思路,以合同纠纷为由,把金融公司、担保公司全部告上了法庭,得以在深圳龙岗区人民法院立案。最终,法官判决肖虎胜诉,合同解除,金融公司需退还肖虎首付15000元,肖虎则需补上逾期的租车费,两相抵消算下来,金融公司需退肖虎五千多元。

打赢官司后,像中了500万彩票一样,肖虎特意请假,开车一百多里赶到深圳家里,和妻子带上两个孩子出去吃了顿火锅,花了两百多元。他说自从陷入车贷后,一家人几乎就不去外面吃饭了。

打赢官司后,肖虎还通过短视频讲出了自己的经历。讲述之前,他给自己做了很久的心理建设,因为觉得年纪不小还被骗,会被笑话。结果视频发出后,评论区上百个经历相似的人寻求帮助。现在他拉了一个二三十人的微信群,里面几乎都是今年刚刚签下以租代购合同的人,在肖虎的鼓励下,有6个人决定寻求法律帮助。

《归途列车》剧照

这些年轻人里,最让肖虎心疼的是来自广东云浮市的一个年轻人阿明。根据他的了解,阿明将近30岁,在招聘软件上看到司机招聘后,从老家来到广州,“不出意外”背上了10多万车贷。因为无力偿还,逾期一年多后,阿明被汽车租赁公司起诉。当时正当疫情封控,早已没了存款,又断了收入的阿明,连从云浮到广州一百多元的路费也拿不出来,最终没有到法院应诉,被法院判决偿还所有贷款,还上了征信黑名单。如今,阿明的微信支付账户被冻结,交话费都只能请朋友代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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