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凰网《风暴眼》出品
文|丁纯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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汽修店老板阿方的妻子执意要回家看看孩子,两个人为此吵了一架。
阿方实在为难。这个月,店里最后一个汽修工也辞职了,临走时工资上调1000元的承诺并没能将其成功挽留。汽修工离开的理由很简单——“电车维修再学三年,我也没有那些从车厂里出来的技师水平高,以后还不是一样会失业?”
没有办法,阿方只好硬着头皮让妻子临时顶岗。
即便她只能收银记账、端茶送水,对阿方来说,也是在帮大忙。
阿方是土生土长的惠州仔,2007年初中毕业进入汽修行当时,师父告诉他只要把手艺练精,这碗饭起码可以吃大半辈子。“那可是我的黄金十年呀!”经历过跑腿打杂、运输送货、轮胎机修、钣喷洗美等各色项目的洗礼,阿方很快成为汽车修理厂里完工速度最快的两个人之一,还接连考下了汽修中级和高级技师资格证。
十年积累,阿方认定单身立业的时机已经成熟,于是开起了自己的修车行。
阿方开店选址很讲究。惠州市惠城区和畅六路一个车流最为集中的交叉口,四周多个小区住宅林立,店铺由公寓楼的两间底商门面改造而成。由于区位上佳,附近的车主纷至沓来,不到两年时间,客户数量已经达到700余人。这一数字一直维持到疫情爆发之前。
燃油车维修是阿方最为过硬的看家本领,车辆养护美容同样是利润的重要来源。买新能源车之前,这些老主顾一年至少保养2次,每次最低收入也在200元以上;而且所谓的“老客”,实际以年轻人居多,隔三差五要给车子增补装饰、标新立异。单凭保养和美容两项,一年实现五、六十万元的进账,在2020年以前并不费力。
直到新能源汽车异军突起,阿方发现生意逐渐冷了下来。
和阿方有同样感受的还有北京的冯元。
下午四点刚过,北京天猫养车丽泽店已经比较冷清了,技术店长冯元把笼子里的德牧放出来活动一下筋骨。“有客人时可不敢放它,不咬人,但吓人。”
疫情爆发前,“技术一哥”冯元是店里最忙的一个,汽修工们拿不准的问题一个接着一个,身为“店长”的他,连坐下喝口水的待遇也没有。其实对于那些毛病很多的车子,所遇往往还是常见问题;但老问题难倒新师傅,汽修工一茬换一茬,流动率很高。技校刚毕业的,顶替了跳槽和改行的,另有几个疫情当中回了老家,便再没有返京。
“学这行的年轻人没多少了,”冯元感慨,“连亲弟弟我也不让他跟我干,学也要学纯电或是混动专业,将来去大牌车厂、4S店搞技术,还有点前途。”
冯元给凤凰网《风暴眼》指了指店铺上方字体最小的一块招牌——丰顺路宝,早在1993年便从丰顺驾校独立出来的汽修公司,才是他真正的老东家。丰顺路宝在丰台区和朝阳区一共有三家,另外两家均以政府采购服务为主,客源相对固定;只有丽泽店靠着散客买单维持生意,于是成为受新能源车冲击最大的一家。
新旧招牌罗列的汽修店(图源:凤凰网《风暴眼》)
瓜分车流的“搅局者”
快速崛起的中国新能源汽车,正在不断挤压像阿方、冯元这样传统汽修人的生存空间。
公安部统计数据显示,2022年全国新注册登记新能源汽车535万辆,与上年相比增加240万辆,增长81.48%;与2018年的107万辆相比,增长了400%。
而根据国际能源署《2023年全球电动汽车展望报告》,2022年全球电动汽车销售超过1000万辆,中国占据6成以上,鳌头独占。
以深圳为例,2022年,深圳新能源汽车销售量达到21.3万辆,比燃油车多出2.6万辆,渗透率达到了53.3%。
不过,如果说新能源车的买卖已经十分开放,那么新能源车的售后体系则依然“封闭”。
目前,新能源汽车的售后维保,是与官方4S店或者指定授权网点深度绑定的。几乎每一张新能源汽车的保修凭证上清楚印有“责任免除条款”:车主不得随意选取汽修服务店进行车辆维修或保养,只可于厂家所指定的“售后网点”进行处理,否则将不予赔付。
显而易见,新能源车品牌厂商自行包揽了“卖-养-修”一条龙到底的服务,毋需别家“插手”。
深圳的比亚迪官方指定售后网点(图源:“比亚迪汽车”小程序)
伴随家用新能源汽车核心零部件技术日渐纯熟,材料成本下降,比亚迪、奇瑞等厂商已将当初“3年或6万公里”的质保承诺,一跃提升至最高级别:终身质保。
何况,原厂配件也都是授权网点才有资格采买的。“电车说简单也简单,基本只有三电系统需要维修,”阿方长叹一口气,“可就算我有高压电工证,厂家也不会把电池和电机卖给我呀!”
比亚迪新能源汽车“三电”系统终身保修凭证(图源:凤凰网《风暴眼》)
阿方至今只接手过两辆新能源车,还是最简单的电路调整,包括一次免费服务。他尚未给客户更换过主要配件,店里的电机和电控系统早已过时淘汰,完全匹配不上。
新面世的电动车品牌眼花缭乱,零部件更新换代又极其频繁。“就像农村吃流水席,一道菜还没咂摸出滋味,已经撤掉换下一道了。”
实际上,高压电工资格的获取已属不易。海口“西海岸洗车人家”汽修店15个员工,只两人有低压电工证,还和新能源车不沾边。执行店长小巫对凤凰网《风暴眼》表示,新能源汽车电工有别于一般电工,属于国家特种作业资质,“安监局和交通局把关很严,不会轻易开这口子的。”
除了新能源汽车“高不可攀”的服务门槛,大型汽配城的扩张也让传统汽修个体店的生存变得愈发艰难。
冯元的汽修店虽然地处北京西三环丽泽桥西南角的显要位置,距住宅区和丽泽东西两个商圈均只有数百米之遥,但正南方2公里处的西国贸汽服基地,从2005年建成伊始,便已成为北京西南城区的汽修重镇。以冯元的汽修店体格,根本难以与其竞争。
“西国贸汽配城的项目叫做产城融合,人家现在可以修电车、修电池和电路板,都有官方授权。”冯元说,如有客人开电动车到自己店里,自己都会给他们指路,介绍到“西国贸”去。业务转介绍既非义举,也不挣钱,只是为了维护客户关系。“客人的亲戚朋友还有开燃油车的,可以过来做保养啊……至少来洗个车,总有可能吧!”
而且,就算是燃油车,不断升级迭代的中控系统或智能电路板,对于汽修厂出身的老师傅们,问题也变得愈发复杂和棘手。冯元天天都在网上补课,也对实物进行拆解研究,偶尔还参加天猫养车的技术培训,然后把实操经验传授给汽修工人。
即便能为故障车辆给出解决方案,很多车主却仍对所换配件的来源产生疑问,不确定是不是厂家原装产品。结果他们只是在店里洗洗车子,而宁肯转向价格昂贵的4S店,去处理汽配问题。
汽修师傅处理起来最为得心应手的老款燃油车,相当一部分存量集中于金建银建等出租汽车公司,以及数量更为庞大的网约车体系之中。但这两类平台的车辆,一般维修服务都有长期固定合作的汽修厂,基本轮不到这些私营加盟店来承接。
进入“半赋闲”状态的汽修工们(图源:凤凰网《风暴眼》)
转变,只为留住守业的希望
在对汽车市场生态的整体冲击之外,新能源汽车的环保和质量优势,也在倒逼燃油车不断推陈出新,进一步导致了老汽修店的利益缩水。
随着国一国二排放标准车辆的淘汰,以及国三国四车辆受限,道路上老旧款型的燃油车正在从视野中消失。北京天猫养车丽泽店的冯元坦言,后来出品的油车也好电车也罢,故障率都较以前低了很多,不出事故的情况下,“中老年”车辆大多只需更换机油机滤、做做空调保养。
与此同时,由于电商和短视频的兴起,消费者对机油机滤等耗材的价格越来越敏感。不用货比三家,只要车主打开京东淘宝作个横向对比,汽修店的商品利润空间只好大幅压缩,不然很难卖得动。
谈及汽车配件网购成风,冯元认为,与能源和耗材更低廉的电动车两相对比,很大程度上也改变了普通燃油车主的消费观。不论货价还是服务费用,只要便宜,就能成为多数人的首选。
“现在年轻人刷刷抖音,学着自己动手给空调加氟换滤芯,分分钟就搞定了。”冯元说。
为了拓展被新能源车拒之门外而仅剩的生存空间,汽修商们不得不抱团取暖。
如丰顺路宝这样具有一定规模的汽修店,相当一部分加盟了天猫、途虎、京东等运营平台,不惜弱化自身旧有招牌,去选择更大的品牌背书。
“大平台的轮胎甚至比从原厂的进价还低,加盟肯定是有好处啊。”冯元向凤凰网《风暴眼》介绍,车辆保有者不用到现场询价,动动手指便可完成保养项目的线上预约,平台会就近派单给加盟商,以返工时费的形式,同商家进行分成。
谈到境遇更差的同行,冯元多少有些唏嘘,“那些小本经营的老板就是没有加盟的能力呀,平台公司要审核你的店面位置、场地面积、工位数量,还要进行人员资质审查,哪一项不达标也做不成。”
惠州的阿方似乎早有预见,从创业之初便加盟了某连锁加盟品牌。为了加盟,在业务还不多的一开始,他就把工人配齐了。
“开业没多久,我雇了4个中工(汽修中级技师),加上唯一的高工——我自己。”阿方给4个小兄弟每人开5000元的月薪,包吃包住算下来,人力成本月均在3万元以上。这只是一小部分,成本的大头是房租,130平方米的铺面,当时的单价是6000元/平方米,年租金78万元。
因为燃油车和电动车此消彼长,加盟品牌的进项逐年减少,阿方的雇员数也随之锐减至零,但30万元的人员成本省下了,总成本却一点没少。
今年,汽修以外的很多行业生意在复苏,房东的买卖又好做起来。店面租金已经涨到8500元/平方米,使得阿方的房租成本净增了32.5万元。
阿方经营5年,统共亏损了百万元以上。即便如此,能存活下来已属难能,闭店歇业的更多。阿方自己经常串店去学习别人的长处,据他粗略观察,100家汽修店中真正盈利的,还不到15家。
最近,“惠州的龙舟雨天天下”,虽然人手不足,阿方也常有闲暇。闲下来的他偶尔也会自我怀疑,假设可以重新抉择的话,他认为自己不会再选择汽修这个行当,去当一个汽车生产厂的技术工人或是跑快递都可以,每月也能挣下万把块钱,更不必如此操心。
话虽如此,阿方还是十分留意行业动态。他最近关注了在深圳举办的新能源汽车及动力电池国际交流会,对一位专家关于“新能源车3年内将产生百万量级脱保车辆,且动力电池维修能力还远远无法满足车企的维修需求”的言论,印象深刻。
作为一个十足的“行动派”,阿方已经在利用雨天和晚间访客寥寥的空余时间,开始学习电动汽车及其核心部件的养护知识了。
“总要为将来争取业务做准备,不能坐以待毙啊!”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冯元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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