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决定和朋友一起去阿拉斯加。

和朋友会有矛盾和冲突,是我预想得到的矛盾和冲突。朋友是一个六年的素食主义者,我是一个无肉不欢的小孩。我是一个拳拳到肉的实干家,朋友是一个虚无主义者。她最近在经历一些情感上的惊涛巨浪,我刚好要放春假。我问她,要不要我去看你?

01

我一开始没想着去阿拉斯加,整个一月和二月我都在处理一些个人历史遗留问题。虽然我从去年三月开始就天天嚷嚷着要开去阿拉斯加,但是在这种宏大的旅行之前,我会希望自己的状态更好。

“我们要不要去阿拉斯加?”她问我。

很奇怪的是,一般来说我是出这种离谱主意的人。而我一旦听到了我认同的离谱主意,我就会倾尽所有地去做。我看了几个路线。最快的路线是要坐船,我可怜巴巴的一周春假不足以让我们坐船坐个来回。

坐船的路线

“我们去不了阿拉斯加了。”我当时打电话给她。

“我们不是可以开过去吗?如果不坐船的话,我们就开到大陆上去。”真的很奇怪,因为这种毫无逻辑的建议一般也是我提的。我计算了一下新的计划,我们大概有八天可以开车。我每天连续开车的上限在十小时,往返需要六十八个小时…

这是一个绝对行得通的计划。

我在三月的中旬丢失了一些睡眠。准备离开的那天的早上我四点就醒了过来,算是勉强拖着自己做了一个一小时的冥想,然后五点起来完成我忙碌人生的其它部分。朋友住在温暖的温哥华。我问她有没有胎压计,扫雪铲,扫雪刷,纸质地图,跨接电缆,电工胶布云云。

朋友说:“我什么都没有。我住在温哥华,就连我有雪地轮胎这件事情都是个奇迹。”

犹豫一番之后,我让朋友买了雪链。我带着她没有的大部分汽车用具上了飞机。我坐红眼航班从波士顿到了旧金山,一清早再从旧金山到了温哥华。

“说来很不好意思,但是我忘记你要来了,所以我明天和朋友准备去Whistler(温哥华北边的滑雪胜地)滑雪。”

很巧妙的是,我在开车的计划中间留了一天缓冲时间,所以即使有这一天的折损,我们还是可以开个来回。

对于我们的旅行,我有一些预期,大多是不太好的预期。我的认知里,朋友比我对于生活品质的要求要高一些。我习惯了一个人旅行,我习惯了把自己逼到体力耗尽之前的最后一刻。我不会对别人这么做,所以估计旅行的效率不会很高吧。另一方面,我希望自己效率低一点。我其实受够高效率的自己了。

之后我们去采购食物和用品。从上大学之后,朋友就是一个全素食主义者。我们对于食物和商品的理解很不一样。上一次来温哥华的时候,我会觉得自己需要和她一起吃素。在日用品的选择上,朋友会更喜欢更加天然的制品。每天过得抠抠搜搜的我会愿意把一切的钱都省下来出门旅行。我会在身体可以承受的范围内买最便宜的食物和日用品。到了温哥华的第一天,我们去沃尔玛买车上需要的各种工具和路上吃的食物。我问她要不要在沃尔玛买点水果吃。朋友说她从来不在沃尔玛买生鲜。一定程度上我理解她的选择,沃尔玛的蔬菜水果是最便宜的,这家公司对于进货商和员工的管理未必超市中是最可持续或者是最人性化的。对于我来说,价格是最重要的东西。我愿意分担资本主义的罪恶,购买便宜的蔬菜水果。

“我只喝Whistler产的水。”朋友说。

我计算了一下人的饮水量,拿了四桶水。

“你会不会觉得我很bougie(大概是小资的意思)。”

我看着朋友,我说不会。

出发的那个早上,她在厕所里点燃鼠尾草,用漂亮的贝壳接住灰烬。在我的身体周围画出烟圈。

我提着烧水壶,饼干,雪链,抱着两床毛毯。

“要不要带上鼠尾草?”我问。

她点点头,把贝壳和烧焦的鼠尾草塞进塑料袋子里。

我其实很担心朋友会受不了我这种高强度驾驶。我不是找不到副驾驶,是很多时候我担心朋友们坐车的体力跟不上我开车的体力。我没有安排任何景点,我只是要开到阿拉斯加,我只是要开到阿拉斯加。出发之前,朋友去水晶店里买走店里水晶阵里的三块水晶。

“我今天只有一个诉求。”她说。

“我想下去看看水。”

我们带着水晶下了车,跪在河边的雪地上,我们在冥想。

就这样,我们往北边开去。

02

那天早上我们离开了乔治王子城。在离开温哥华的时候我想,如果每天可以很早起来开车,晚上的时候我就不用开车了。这个想法基本一次也没有实现过。我和朋友说,她在这趟旅程中有一个非常重要的任务:她要拉着我每天做瑜伽。我的腰和脖子好像比平均水平脆弱一些,在这样的长途旅行中,为了驾驶安全,我得好好照顾自己。

做完瑜伽之后,我在谷歌地图上找晚上的安身之处。在道路脉络纤细如静脉血管之处,我找到一家酒店。在我把自己的银行卡信息念完之后,电话那头的阿姨和我说,

“就是和你们说一声,我们这里没有信号的。然后附近镇子上也没有东西吃,房间里有微波炉,你们记得带东西吃哦。我们会给你们一点网络,大概500MB。”

我们在超市买一些蔬菜水果,还有一些零食。我知道我和朋友的饮食认识不太一样,我也做好了要在这件事情上和她理论一番的准备。

我们走在超市里。我拿起一根黄瓜。

“这是有机的吗?”朋友问我。

我摇摇头,又把黄瓜放下。

“Do you know that you do not actually need meat? The society is programmed in a way that you think you need meat. (你知道你其实不需要肉吗?这个社会的范式会让你产生一种你需要肉的错觉)”朋友在超市里对我说。

“But I need meat. I love meat. Both my gut microbiome and I are crying for meat. (但是我需要肉,我爱肉!我的肠道菌群和我一样深爱着肉!)。然后你为什么非得在这种时候和我说英文!明明我们周围的人都听不懂中文。”我说。

其实这两天,我们都有了很多觉醒。我和朋友从根源上是很不同的人。我其实很少,也很难得会觉得和同龄的朋友在同一个思想深度上。即便我们在很不一样的方向上探索,对方和自己做了同等的努力,经历了同等或者是更甚的痛苦。我们在讨论。开车的时候我很难犯困,因为我们在思考非常深层的东西。

我们到了一个加油站。加完油之后我在加油站的便利店门口停着,我在找接下来的路线。

“These people are all morons. (这些人都是蠢蛋。)”朋友看着加油站的路人说。

“How can you tell? (你怎么知道?)”我说。

她抽出驾驶座后面的塑料袋。她点燃了鼠尾草。

“宝贝,我们现在在加油站旁边,能不能不要点火。”我说。

她说了些其它的什么,我感到很难受,感到受到威胁。

“I feel so uncomfortable. (我觉得很难受。)”她说。

“那我们离开这里好不好。我们换一个地方待着。”

她点点头。

我感受到这种人际关系之间的裂痕,这让我痛苦无比。我知道是坦诚创造了这样的裂痕。我开始和朋友讲我老板的故事,讲老板的老板的故事。讲那些…我知道能够活跃气氛的故事。

朋友只是不说话。

“更高的意识想要和我说话,我可能休息一会儿。”朋友说。

我们离目的地大概还有四小时,天色暗了下来。导航在这个时候已经不管用了,下了离线地图也不管用。代表我们位置的红色指针停在我们上一次争吵的16号转37号省际公路的三十四公里处。我翻出车里的纸质地图,让朋友找找我们在哪里。我的纸质地图是美国买的,并没有加拿大这么北边的信息。我在计算我们争吵的时间,沉默的时间,朋友和雪山共处的时间。似乎没有别的办法了,我估计了一下里程数,盯着仪表盘上的里程表,我们在用一种最原始的公路旅行方法前进着。我看见路边的雪山,路旁被铲开的雪有我们半辆车那么高。我真的在这里吗。我真的在这里吗。

我真的要去阿拉斯加了吗。

“你想不想上厕所?”我问朋友。

我一个人开车的很大一个问题在于,我拒绝上厕所。我想这很不健康。每次和朋友出门的时候,我都再三提醒她们,如果她们想上厕所就一定要告诉我,这样我就可以也上厕所了。

“上。”

不久之后我们刚好开到了一个路口。我们在雪山旁边停下,尿尿,然后和雪山合照。

“你吃不吃橘子?”我问朋友。

“不吃——你剥好我就吃!”朋友说。

我摇摇头,感到快乐又无可奈何。

“美女,你知道吗?想和我一起去阿拉斯加的漂亮姐姐妹妹多的我可以开一个旅行团,我不晓得为啥和你出发了。而且你是一个极其不称职的副驾驶,做了延长甲不能帮我剥橘子,和我在超市里大声用英文吵架讨论为什么你是素食主义者,因为讨厌加油站顾客的能量场所以准备在车里点鼠尾草,不会看地图,还要和本实干家大谈虚无主义。”

朋友笑得前仰后合,我记得她小时候就是这样笑的。毫不顾忌地放声大笑。

“但是啊,我还是挺爱你的。”我说。

在路口处,我们看到了去阿拉斯加高速的牌子。我们短暂地得到了定位的信号(不是手机的信号),那足以指明前路了。

“你知道吗,我才意识到我是一个多么傲慢的人。”朋友说。

“嗯,我想,我在和你理论这件事情的时候感到的巨大不适大概也指向了这一点。我也是一个非常傲慢的人。你比我勇敢多了,你承认了。”我说。

“谢谢你。”她说。

“谢谢你。”我说。

我们开到漆黑的夜里,我的前档风玻璃里有一团模糊的,灰绿色的雾。

“宝贝,那是什么?”我问朋友。

“我想,那是北极光。”

然后,我们朝着北极光的方向开去。

03

前一天晚上我睡在很狭小的单人床上。我什么也不记得了,只觉得睡得很沉。

我醒来,把想着先把自己要喝的水烧好,然后再给朋友烧水。我知道朋友一起来就要喝水。我想,离开长期亲密关系之后,我算是想明白一件事情:我的需求一定要先被满足。这一点我其实不太理解,只是大家都这样和我说了,看的书也是这样说的。就算不理解,我从好学生的角度学习到了这一点。我得先照顾自己才行。

朋友醒来,问我烧水。我把自己的水倒进保温壶里,再烧她的水。之后我们站在床上做瑜伽,我们在做山式的时候,一扭头会看见窗外的雪山。我们已经开到山里了,这是昨晚我们在黑暗中错过的一切吗?收拾好东西,我们小心地“滑”回车里,地上结了一层厚厚的冰。之后我们去镇子上的加油站加油。这种小镇子的加油站功能都非常多元,从加油站,社区活动中心,餐厅,到杂货店。

我看着透明塑料板另一头的收银员,塑料板上贴着:提供Wi-fi,5加币30分钟。

“请问你们有纸质地图吗?”

“没有,你要去哪里?”收银员问我。

“我要去白马镇。”

“哦,这里也没有别的路了。大概你就直走,然后到头了左转再一直开。八小时就到了。”

我们离开了加油站,继续上路。没有任何缓冲地,我们就会开始非常深层次的讨论。我不怪朋友啦,这是我为朋友们提供的一种服务:在何时何地,都是讨论所有话题的最佳时机。

“你会不会觉得我这个人特别高傲。”朋友问我。

“能这样说的人大概没有特别高傲吧。”我说。

“不过我会觉得说,可能这样的话会比较难和女孩儿相处。”我补充。

“嗯,其实我不怎么和女孩玩。我的朋友大多数都是男孩。”朋友说。

对我来说不太是这样,不过我基本没和女孩单独出门旅行过。我的确觉得女孩麻烦,但是从更广泛的角度来说,我觉得人就很麻烦,所以我基本一个人旅行。

“和男孩出门的时候能被照顾吧,人数上来说也很重要,最合适的就是两个男孩和一个女孩。如果是三个男孩和一个女孩出门,女孩的感受就会被忽略了。”

我点点头。我大致理解了,不过我没有相应的实证数据支撑。

“话是这样说,但是我也和女孩旅行过一次。有一次我在从纽约开到波士顿的路上,爱民的防溅罩掉下来了(通俗来讲,就是拖底了)。我看起来很柔软的女孩朋友裤腿一卷就开始在高速公路的缓冲区帮我贴电工胶布。我以前从来没觉得妹子能这样,那个时候我意识到,我是不是小看女孩了。”我说。

“可是我想要像一个公主一样被人照顾,和女孩出门的话就不会。”她说。

我明白她的意思,倒不是说女孩不会照顾人。其实我觉得从这个角度上女孩比男孩更好利用。我爱照顾人的天性有的时候会伤害我自己,所以早上起来的时候我会坚持先烧自己的水。

“嗯,能不能把自己当作公主一样照顾呢?”我问她。

我们继续开,朋友常常发出一些抛玉引玉的感叹。

“其实时间和空间都是幻象。我们看到的,属于我们的其它人生,其实是和这个人生同线进行的。”

我在开车的时候常会有这样的感觉。我理解不了这个我正在展开的人生。我正在打开所有可能性。肉体有的时候走在灵魂前面,偶尔早上醒来,反应不过来我在哪里,想不起来自己在经历的痛苦和快乐。我会想,那个循规蹈矩一些的,那个为了保护自己而把自我藏起来的我,她在经历什么呢?她去了什么地方旅行呢?这样想着,这个我大概是无数个自我没有成为的自我,被她们艳羡的洒脱生活。我能够珍视这种爱和羡慕吗?

我和朋友在梳理我们的亲密关系。我们谈我们已经结束的关系,尚未开始的关系,没有机会开始的关系。

“我爱他啊,我爱他爱得要死。我能想象到未来的无数种可能性啊,但是不可能了。我不能和他在一起。”她这样对我说。

我其实好羡慕她能这样说,这种坦诚好珍贵。

“你觉得这段关系要教会你什么呢?”我问她。

“学会有边界感,要知道先照顾自己。”

“如果你们继续在一起呢?”我接着问她。

“那我的灵魂还会投胎千百万次,我会遇到一样的事情。我会走在这个轮回里,直到我学会这一切为止。”

直到我们学会这一切为止。

我们踉踉跄跄地开到了育空。我开到了育空。这个我念叨了无数次,无数次的名字。我的房间里贴着巨幅的美国地图,阿拉斯加地图,还有加拿大地图。加拿大地图就在我每天一睁眼就能看到的位置。我想,也许不是我自己想要来这里,床头的加拿大地图或许每天都在催眠我。这就是这辈子我最想要做的事情,开到这个叫做育空的地方。我在这里了,我到这里了。

在进入白马镇子之前,我们在这个叫做Teslin的小镇加油。加油站里有加拿大北部的旅游信息。我拿起一本手册,里面写着:

Drive to the top of the world.

(开到世界之巅)

Arctic Ocean

(北冰洋)

04

现在想想,我去年的生日愿望不是开到阿拉斯加。一定程度上我知道自己一定会开到阿拉斯加。去年的愿望是,等我到了阿拉斯加之后,希望自己能看到新的远行的道路。

“我们能去北冰洋吗?” 朋友问我。

我大致算了一下时间,如果我没了命一样地开车大概是可以的。我只是隐约觉得还没到时候。每天出门之前,我会上网看一下路况和天气。我记得那条通往北边的公路被代表着封路的黑色标记,路还没有开。晚上到了民宿之后,我也问了问民宿主人。

“我想去北冰洋呢。”我说。

“我们也想去的。这个夏天就去,带着我们从温哥华来的朋友一起。不过去那里的路上加油站很少。你会想要带着两套备胎,然后最好和会修车的人一起去吧。”主人说。

他们家有一辆皮卡,一辆房车,还有一辆轿车。我想,对方一定是旅行经验丰富的人了。这个世界真好,会对我说“不要做,你做不了。”的人全部都消失了。剩下的都是把现实和数据摆在我面前的,善良的人。

“似乎没到时候呢,不过我会去的。”我笑着说。

“我喜欢你这种想做就去做的人。”主人笑笑。

“你们要去哪里?”主人接着问我们。

“我们要去阿拉斯加。明天我打算开五个小时去Alcan Border,再开五个小时回来。”

“你知道阿拉斯加两小时就能开到吗?如果你们没有要去阿拉斯加大陆的执念,往南开两个小时就能到Skagway。那也是阿拉斯加。”

朋友这次出门前去更新护照,她的新护照还没有下来。她大概是去不了阿拉斯加的(我们现在在加拿大境内,阿拉斯加在美国境内。)我的打算是把她留在到Alcan Border前的一个加油站,让她在加油站等我。

“到Skagway之前有加油站吗?”

“不算有,现在不是游客最多的季节。有点麻烦呢。不过我建议你们去Skagway,那条路真的非常漂亮。”

别过主人之后,我和朋友开始商量。

我拿出了如下三种方案:

1.我们开去Alcan Border,当天来回,朋友在加油站等我大概一小时。车程10小时。

2.我开去Alcan Border或者Skagway,把朋友放在滑雪场或者爬山的地方一天,分别行动。车程10小时或4小时。

3.我一个人开去Skagway,过境。回来民宿接朋友,带她看一次路上的风景,但是第二次不过境。车程8小时。

朋友沉默了很久。我们出发之前就知道有这种可能性,不过我们没有细谈。

“每一个选择都让我非常难受。周方若,你必须去阿拉斯加吗?” 朋友问我。

“我必须去阿拉斯加,这次必须去。”我说。

“如果你担心我一个人开你的车的问题,那么我有另外一种方案。”我接着说。

4.我自己租车去Skagway,朋友自由活动。车程4小时。

“我觉得每一种方案都在挑战我的底线。”她说。

我不大理解,也不太想理解。

我们大致沉默了十五分钟。

“这样吧,我们去Alcan Border。”

我犹豫了一下。

“你最理想的选择是什么?” 朋友问我。

“是我先去一趟Skagway,再回来接你。”

“为什么?”

“因为我可以少开两小时车。”

“这是我的车,你没有受保。我想尽可能的减少你单独开车的时间。”

我点点头,提出了第五个方案。

“我们明天去Alcan Border,后天去Skagway绕一圈但是不过境,你觉得这样好不好?”

朋友默许。

每天睡前我们向对方致谢,拥抱,再互告晚安。

每天都是关于爱的修行。

05

我们一早离开了民宿,准备去主人推荐的面包店。我是一个酸奶狂热分子。面包店里有一大罐的自制酸奶。我激动得不行。

“宝贝,我们可不可以买酸奶呀?”我问朋友,用一个更像我自己的语调。

“你可不可以不要这样说话?”

我没吭声。

“我觉得你这样讲话好娘啊,我好难受。你能不能不要这样讲话。”

“我知道我这样讲可能很不好,你会觉得很不舒服。但是你能不能不要这样讲话?”她接着补充。

“为什么?”

“我不知道,我就是不舒服。”

“嗯这样说吧,我以前也会讨厌这样说话的女孩子。后来我认真观察了一下我自己,我发现我对男孩子或者女孩子都这样讲话。就算是我自己在开车的时候,我也是这样对自己讲话的。一个人开车的时候,我会对着空气和自己撒娇。后来我就接受了,我觉得我这样挺好。”

“但是我不喜欢。”

“这样说吧,按照我的性格来说。如果你说了你不喜欢,我必定会少撒娇一点。但是我必须要说,这是我性格的一部分。你拒绝了这个我,同时也就是拒绝了我的自我的一部分。我接受你的原因。然后我也想提出这件事情带来的后果:我势必不会再给你这么多的‘我’。你拒绝了我。”我说。

“你有没有想过你为什么没有很多女性朋友。”我问。

“以及,在我们旅行的时候,我是在担任更男性化的角色吧。你不用引诱这个我出来。我在一些时候会非常,异常地乐意把这个可靠的,做事利落的我展现出来。你不用担心,这一趟我完全不用你开车。你只要坐在副驾驶座上,我就会带你去阿拉斯加。是这样吗,你在利用这个更男性化的我对吗?”我接着问。

朋友默许。

“嗯,你对女性特质的讨厌,是对自己作为女性的讨厌吗?”

我们沉默了一会儿。

“是我对于弱者的讨厌,似乎女性是脆弱的。我不知道什么是撒娇,我不会撒娇。”朋友说。

“我正在戒掉我对于女性的厌恶。可能我也没有完全戒掉,不,我离爱上自己作为女性的身份还有一段距离。我每次觉得女孩子很讨厌,很软弱,像藤蔓而不像大树。这个时候我会想起我一个非常温柔,非常擅长支持别人,为别人加油打气的女朋友的脸。我会想起可爱的,美丽的她。然后我问我自己,我讨厌她吗?”我说。

“我没有办法讨厌她。而且你想,女孩子多强大啊。能够去爱,总是能够去爱。会大哭,能够承认自己的情绪和情感。会寻求帮助,女孩子多勇敢啊。以及除了我刚刚说的这一些,女孩还能做其他所有的事情。”

然后我们谈和妈妈的关系,和自己身材的关系,谈妈妈对自己的厌恶,如何延展蔓延到我们的身上,变成我们体内的反刍回路。

然后我们上路了,开了半小时我反应过来自己没拿护照,又折回民宿拿。我在做这件事情了,我真的在做这件事情了。在那个时刻,在我写下这句话的时刻,我唯一在人生里真正想要和在乎的事情,就是开去阿拉斯加。我要去完成这件事情了。

在西雅图和温哥华的时候,我会看到一些雪山。那个时候会大惊小怪地问朋友,那是雪山吗,也就是说这里的雪夏天也不会化,是这样吗?在一路往加拿大的北部开的时候,山顶的雪线不断往下爬,到这里之后,整一座山都是白色的了。前路变得非常刺眼,我从二手商店里买来的廉价墨镜已经快派不上用场了。我们看到数座白色的山,我在尖叫,朋友也在尖叫。

看到风景的时候,我们没办法进行什么有建设性的对话。

“我和你说,我和这个人…”我说。

“你等一等,你看前面那个山!”

“啊!!!好漂亮!”我大叫。

“啊!!!!我知道!”她接着大叫。

过一会儿她睡了过去,我再把她拍醒。

“别睡了你看那个山!”

“啊!!!” 没睡醒的她接着大叫。

我们在无人的休息区停下来,在路上照无数的照片,在听到马路轻微的颤动的时候再往路肩跑,如此反复。

路开始变得崎岖无比,我没办法开一条直的路,只能绕着路上的坑走。我想起杰克凯鲁亚克在开去科罗拉多州的时候在内布拉斯加州公路上遇到的那些肿块。我挺害怕的,朋友也挺害怕的。不过没什么理由不继续往前走。对面的车开过来,掀起路上的小石块,飞到我们的挡风玻璃上,留下一个又一个小坑。我们很快就要开到阿拉斯加了。我们假装看不见房间里的白色大象。朋友的护照目前没法让她去阿拉斯加,她离境之后有一定可能会被要求强制回国。我得把她留在加拿大边境小镇的加油站里,自己过境,再回来接她。

我们运气不坏,那个镇子的加油站里有一个咖啡店/餐厅/纪念品商店集成店。我和商店阿姨讲了我们的计划。

“其实你们可以一起去的。因为在出了加拿大国境到美国国境之前,有一段大概二三十公里的路。你们就过去和那个‘阿拉斯加欢迎您’的牌子照个相。这边的边境官员不会说什么的,他们人都挺好的。你们明天去Skagway的话呢,那边的边境严格来说是BC省在管,他们没有我们育空人这么好。如果你要冒这个险,现在冒险风险最小。好了,不要说是我说的。”阿姨说。

我们走出咖啡厅。

“你去吗?”我问朋友。

“I don’t know. (我不知道。)”

“好,我们现在来深呼吸。Use your instinct(用你的直觉思考)。”

“I am way too anxious to use my instinct. (我焦虑得没法用直觉思考。)”

“我们来抽塔罗牌吧。任何理性和感性都决定不了的事情,我们用灵性。”

我调出我手机里的塔罗app,抽出一张宝剑六。

我抽到过这张牌,我知道它在是否类的问题里,代表两者皆可。

“我们走吧。”她说。

然后我们过了加拿大的国境,她看到检查站,她想要停下来。

“好,宝贝。你今天去或者不去阿拉斯加,我都爱你,我都支持你。在我心里,你已经去过了。你现在只要做你自己最认可的事情,我认为这就是最勇敢的事情。” 我说。

“This will screw up my life very bad. I am not going. (这会毁了我的人生的,我不去。)”

“好,这是非常勇敢的选择。我们现在回头。我会和加拿大入境官说话的,你不用担心。”我说。

我尴尬地在检查站掉头。

加拿大入境官问我,

“咋回事啊姑娘?”

“哦,我朋友突然发现自己忘记带护照了。我把她送回Beaver Creek镇,然后自己一会儿再过境。”我说。

入境官向我们摆摆手,示意让我们离开。

我把朋友送回加油站。

“Part of me was very mad at you. To you, taking a picture with that fking sign is more important than my legal status in Canada? (有一部分的我非常生气,对于你来说,和那个傻乎乎的牌子照个相比我在加拿大的合法身份更重要是吗?)”朋友说。

“I understand. But at the end of the day, it is your choice. (我理解,但是到最后,这是你自己的选择不是吗?) ”我说。

朋友下了车,向我告别。

“我马上就回来。谢谢你的信任。”我说。

她虚弱地点头。

06

我要去阿拉斯加了。

我一个人飞驰在开往阿拉斯加的公路上。我看到自己,无数个过去的自己。我的确在这里了,我要完成这件事情了。我想起把我推到这里的人,男人或者女人。我想起他们模糊的脸,柔软或坚硬的身体,汗湿或干燥的掌心。我感受到这个世界的磁场,我离某种生活更近,某一个精神体更近。我戴着眼镜,世界清晰得近乎于恐怖,但那些针叶林向我伸开双臂。崎岖的公路也拥抱着我。

Welcome to Alaska.

欢迎来到阿拉斯加。

“你好啊!”我和美国的边境官员打招呼。

他问了我在美国的身份,问了我来干嘛,问了我这是谁的车。

“你要是只是想照个相的话,你可以不过境的。我们也不在乎。”

“我不管,我就要过。”我这样说,然后傻笑着。

我的师傅警告过我,不要在过境的时候笑嘻嘻的。我傻笑完了,然后想起了他的话。

“好吧好吧,过去吧。”

“我之后还要来的哦,我要从波士顿开过来!到时候见哦!”我说。

“好,那下次见。” 边境官员和我说。

我下了车,和阿拉斯加欢迎您的牌子照相。

已经是春天了,不过积雪还很深,我一脚踩进有我膝盖那么高的雪里。我过于兴奋地和牌子合照。然后我轻轻地跪在地上,亲吻雪地。

07

回到加油站,我给我妈打电话,又给我爸打电话。我爸问我有没有开到北极圈,有没有看到极光。

我们第三天的时候看到一点点极光,我向我爸汇报之后,他感到不以为然。

“哼,你看到的算啥。我之前在挪威看到的极光才是真的漂亮。”

我们吃了点东西准备上路,那个时候已经是晚上七点了。我们到家要凌晨一点了。

“会不会很危险?” 朋友问我。

“是挺危险的,或者你今晚想在这儿睡吗?”

“不想。”

我开车开得近乎虚脱了。我们决定停下来休息,尿尿。外面很黑。

“你先去尿。”

“好。”我说。

“在我面前!我太害怕了!”

“好。”我说。

到朋友了。

“你不要走呜呜呜我要在你旁边尿。”

“你他妈…好吧,算了算了,快尿。”

我们接着开,在挡风玻璃里看见绿色的影子。

“我们下车吧。” 我忘了是谁说的。

我们看到了极光。

我没办法形容那样的美。我以为之前看到的极光视频都是延时视频。极光是会动的,是肉眼可以辨认的速度。那是绿色的薄纱,是一种流体,是某一种我无法理解的,更高维度上的孔雀开屏。

“你看!极光在为我们跳舞!” 朋友在大叫。

那一个瞬间,我好像看到小时候的她,那个没有经历这么多痛苦和喜悦的她。

不过这种撕扯,痛苦无比,美妙无比。

08

我们开在回程的路上。这是我开始长途公路旅行来第一次原路返回。我总是可以绕一个圈。我不喜欢原路返回。那是一样的过程,一样的对白。

在启程开回温哥华的那个晚上,我和朋友在泡温泉。

“回去的路上,我们能不能聊一些轻松的话题。我们讨论了我们的亲密关系,我们和父母的关系,还有灵性和肉体的关系。我想这些话题都很好。我们谈到了个人的局限,谈到了未来的发展和努力方向。这样说吧,我们都有很多创伤。举一个不恰当的例子,你的身体里有七颗子弹。医生可以把这些子弹取出来,你需要时间慢慢痊愈。但是我不是心理医生,我只是一个三脚猫江湖郎中。我这次拿了三颗子弹。你需要时间痊愈。不要再让我继续取子弹了。如果你需要我,我还会继续取。但是作为朋友,我很心疼你。”

“可是我想要解决问题。像大家和我聊天的时候会感到自己的视野变得更广,感受变得更深。我想要解决问题。”

“可以对自己温柔一点吗?”

我意识到回程的路也一样漂亮,我们看到了山的另外一面。

我们又开过了乔治王子城光秃秃的山。

“你知道吗,我觉得我真的已经很努力了。我前男友走的时候我把家里全部东西都丢了,我把他冥想用的锣卖掉了。他离开之后的一周之内我把这些事情都做了。我爸还是在那里说什么你怎么不早点和他分手。你早知道你们不合适了,干嘛拖这么久。可是爸爸,爸爸,我真的已经很努力了。”

我握着她的手,和她一起掉眼泪。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我说。

“爸爸受自己的角色所限,只能说这样的话。他也许是笨拙的。他不知道怎么去表达对你的爱。”我接着说。

“我好想要快点解决这一切,我想要自己快点好起来。可是,可是为什么这么慢呢。”

前几天她问我,

“为什么我们要去爱呢?”

“因为神想要知道什么是爱,神想要无数的答案。”

神想要多于镶嵌于青空的星星还要多的答案,想要多于此刻漂浮于我周身的灰尘颗粒还要多的答案。

我和她基本上经历了一模一样的事情,我什么也不好说,我什么也说不出来。

我开回了温哥华。

我坐在温哥华的海滩边。我从阿拉斯加开回来了。去年八月的时候,我从美国东岸开到了温哥华,跨越了一整个美国来温哥华续美国签证。之后我又翘了一个月的课开车跨越了加拿大。一切都是为了开到阿拉斯加(阿拉斯加不与美国四十八州大陆接壤,开到阿拉斯加需要穿越加拿大)。我做到了。我觉得活着很棒,觉得能被爸妈生下来真是太好了。

我妈没接电话,我爸接了。

“爸爸!我做到了!谢谢你把我生下来,不然我看不到这么漂亮的雪山啊!”

“你谢你妈去吧。对了,没人和你通报?”

我大概知道他要说什么。我大声发出哇啦哇啦的声音来盖住他后面的回答。我想要在他的叙述之前说出我自己的答案。

“是不是我前男友谈恋爱啦?”我说。

“是啊。女孩挺好看,和你不是一个风格。你要看照片吗?”我爸问。

“操你妈,你知道我为什么不知道吗?我和所有人说,谁告诉我这种事我就和谁绝交。我他妈的怎么和你绝交?”

我生气地把电话挂掉,抱着朋友给买的越南粉在太平洋边嚎啕大哭。

我和那个男孩交往了五年,其实分手也很长时间了。我上个冬天旅行的路上见了他一面。我们在一起的时候我非常讨厌开车,我自知我的奥德赛会伤害他的自尊心,所以见面的时候忍着不说。我没说我要去阿拉斯加,没说我想开到乌斯怀亚。那个时候我还没有换车,我和他说我想换一辆悬挂高一点的suv。

“你知道吗,你无论换什么车,你都开不到你想要去的地方。”他说。

站在太平洋的彼刻,我确信,和我暂有一面之缘的雪山,比任何一刻的他都爱我。

我回到了波士顿。

“我要回国了,下周就走。”四年没回国的朋友和我说。

我买了新车。这个夏天,我要从美国的东岸开到阿拉斯加,要从阿拉斯加州的最南端开到道森公路的尽头,位于阿拉斯加州最北边的城市死马市。

我和23年夏天的我,

要见面了。

*本故事选自三明治“每日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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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段短暂的恋情结束后,我决定一个人开车环美 一路向南,去海明威写《老人与海》的墨西哥湾划船 失去嗅觉和味觉后,我沦落到社会底层

在春末夏初,互相写信谈论诗歌与爱

公司在乎我的成长吗?我给HR写信聊了许多事

我想在无数罐头中找出自己想要的那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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