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948年除夕,一场宫廷政变,改变了时任台州刺史钱弘俶的命运。
政变中,吴越国第四代国王钱弘倧,被大将军胡进思赶下王位。作为王弟,钱弘俶从台州一地的行政长官,一跃成为吴越的新国主。
30年后,也就是978年,钱弘俶奉旨入汴梁。在宋太宗赵光义面前,他做了一次伟大的放弃,将吴越十三州,悉数献给宋朝。由此,两浙一带纳入宋朝版图。这次“纳土归宋”的和平统一,让江南百姓免受战争之苦。
又过了149年,金国完颜氏的铁蹄,踏破了宋室的中原山河。靖康之变,徽、钦二帝被俘。1127年,康王赵构在南京应天府(今河南商丘)即位,是为宋高宗。
高宗软弱,一路仓皇北顾,从淮河撤到长江,史称“建炎南渡”。为躲避来势汹汹的金兵,他甚至于乘船入海,在台州、温州沿海漂泊四个月之久。
1130年正月初三,高宗与丞相吕颐浩、参政范觉民等十六人,乘大木船入台州湾,在椒江北岸章安的金鳌山脚停下。
君臣一行,踩过泥泞的滩涂,登上金鳌山,在山中寺庙里歇息了十余天。期间,高宗还闲情偶寄,作诗一首:“古寺春山青更妍,长松修竹翠含烟。汲泉拟欲增茶兴,暂就僧房借榻眠。”诗意轻松、恬淡,丝毫没有逃难中人的样子。
随着战事吃紧,章安非久留之地,高宗遂发舟南行,去温州江心屿。他本打算继续逃往福建,得知金人退兵,才慢悠悠地动身北返。驻跸金鳌山,便成了这位“逃难天子”的重要一幕。
金鳌山康王殿
台州地处浙东边陲,未发生过改变历史进程的大事件,却在北宋、南宋的开端,政权变换之际,留下了史书里的吉光片羽。
对于宋朝,历史学家陈寅恪这样评价:“华夏民族之文化,历数千载之演进,造极于赵宋之世。”其实,把主体范围缩小至“台州”,这句话亦成立——吾台州之文化,于两宋时登峰造极。
是的。在传统社会的台州,没有哪个时代能像宋朝这样,重视文教,名士辈出,商业与海外贸易发达,市民生活风雅、富庶。
我们今天提宋韵,不妨翻开台州的历史大书,阅读其间的人事物。800多年前,那个时代的光亮,至今熠熠生辉。
文 教
宋淳熙九年(1182),大儒朱熹出任浙东常平使。在巡视台州途中,他专程跑到白岩山麓(今临海市沿江镇下百岩村),拜谒二徐先生墓。
墓前,他作诗以祭奠:“道学传千古,东瓯说二徐。门清一壶水,家富五车书。但喜青毡在,何忧白屋居。我怀人已远,挥泪表丘墟。”诗文简洁直白,意在向墓主人致敬。
二徐,即徐中行、徐庭筠父子,《宋史》有传。台州文教与学术的兴盛,就缘于这两位先生。
徐中行,临海人,生活在北宋晚期。他年轻时,因仰慕胡瑗的学术,到京城游学。胡瑗是誉满天下的理学家,主张“广设庠序之教”,即推行基层普及教育,一生从教三十余年,门下弟子数千。
在京城,徐中行拜会了“布衣宰相”范纯仁和司马光,颇得赏识。后来,他在胡瑗学生刘彝那里获得了经义,日夜苦读,学识愈发深厚。
史书把徐中行归于“隐逸”一类,原因是他多次拒绝举荐,不入仕途,而把精力花在教育州邑子弟上。他将毕生所知,小到洒水扫地、应酬对答,大到治国平天下,都倾囊相授,毫无掩藏。人们称他为“八行先生”,意思是他有“孝、悌、睦、姻、任、恤、中、和”等八种美好的品行。
徐中行之子徐庭筠,是根硬骨头。南宋绍兴年间,他参加科举考试,正值权相秦桧当朝,科场里有一股阿谀的风气。果然,这年的试题是,如何歌颂中兴。徐庭筠叹道:“现在是歌颂的时候吗?”遂在试卷上陈述了不足以中兴的五条理由。
这样的考生,判落榜不说,还要被拉入“黑名单”。徐庭筠干脆回老家,学父亲当起了教书先生。他一生清贫,晚年只能租房子住,却怡然自得。他曾作《咏竹》诗一首,当中写到“未出土时先有节,便凌云去也无心”,可见在他内心,气节比什么都重要。
两宋之交,二徐先生无疑是台州学子心目中的标杆。一时间,学风蔚起。
朱熹把二徐视作道学前辈,推崇他们的文教事业。事实上,朱夫子本人也身体力行,在台州播撒学术的种子。
乾道九年(1173)和淳熙十年(1183),朱熹两度主管台州崇道观,住在天台山。这是一种祠禄官,不管事,只领俸禄。有了闲散时间,朱熹游历台州各县山水,每到一地,开学授徒,阐讲理学。
朱熹讲学像
据历代台州府志、各县志记载,师从朱熹的人,有临海县石子重,黄岩县赵师渊、林鼐、杜烨、杜知仁,天台县潘时举,仙居县吴梅卿等。这些学子,又各自成为当地的师范。
学风的代际传承,令南宋时的台州有“小邹鲁”之称。能为之佐证的,是考取进士的人数。
北宋时,台州进士数量为33人,居浙江11州最末位。据《嘉定赤城志》记载,宋代台州第一个进士,是黄岩人杜垂象。
到了南宋,台州进士数量激增到569人。什么概念?台州历史上,进士总数为986人,南宋占了大半。横向对比,台州超越了临安、绍兴等“进士大户”,居浙江第4位。
究其原因,一方面,南宋政治中心的南移,使台州变为辅郡;中原士族衣冠南渡,让台州在内的浙东一带,成了人才聚集地。另一方面,二徐、朱熹等夫子的言传身教,官学和书院的兴起,让读书和科举,成为当时一股热流。
通过科举考试,一批学子迈入了士大夫阶层。他们当中,有人登上历史舞台,留下了浓墨重彩的篇章。
士大夫
历史学家钱穆这样评价宋代的科举制度:升入政治上层者,皆由白衣秀才平地拔起,更无古代皇权政治下贵族及门第传统的遗存。
相较于前朝,宋代的社会更加平民化。“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的故事,在台州时不时上演。北宋的罗适,就是一位寒门贵子。
罗适,宁海县人,自幼家境贫寒,父母节衣缩食供其读书。治平二年(1065),36岁的罗适考中进士,历任桐城县尉,泗水、江都等五地县令,以及两浙、京西路的提刑官。
苦出身,让罗适始终心系民生,他严禁巫术,为民平反冤狱,奖励农耕,做了许多实事。他从政“不唯上”。在江都任职时,朝廷颁布“盐法”,各县都在实行,而罗适以“此法不合江都”为由,拒绝实施。旁人为他担忧,他却说:“为国家担忧民众,是我的职责,纵然有罪,又有什么遗憾呢?”
罗适最为人称道的,是他在治水上的贡献。任两浙提刑官时,他在黄岩考察地理水况,设计出一套水利系统——没错,他还是一位优秀的水利专家。随后,他动员百姓疏导8乡官河90里,沟通大小支流936条,并在内河分段筑堤,建造了6闸,以控制水量,当地70多万亩田地得到灌溉。
官河与四通八达的“水网”,保障了温(岭)黄(岩)平原的农业生产。“温黄熟,台州足”的民谚,从此流传开来。
宋代的士大夫,抱着以天下为己任的政治理想。有的人像罗适一样,为官一任,造福一方;也有的人步入权力中心,治国理政,施展抱负。
南宋一朝,台州共出过6位宰相,分别是:谢深甫、钱象祖、杜范、贾似道、叶梦鼎、吴坚。其中以杜范贤名最著。
杜范像
杜范,黄岩人,他祖父的兄弟杜烨、杜知仁,就是上文所述朱熹的学生。杜范从小跟着两位祖辈名师游历,学问见识不凡。嘉定元年(1208),他考中进士,从九品金坛县尉做起,于淳祐五年(1245)官至右丞相。
南宋后期,史料多散失,《宋史》为人物立传时,往往文字简略。而《杜范传》竟洋洋洒洒五千字,是《宋史》中篇幅最长的宋末人物之一——这至少证明,杜范的道德与事迹打动了史官。
杜范头脑清醒,敢直言进谏,《宋史》不吝笔墨地记录他向皇帝谏言的内容。比如,他担任监察御史时,就向理宗皇帝上奏,直指台谏制度的弊病:台谏官一旦弹劾到皇帝宠幸的人,皇帝就想方设法加以保护,那些有罪的官员,刚刚被罢免,马上又获得更好的职位,这样下去,国家的法度就被日益破坏。理宗十分肯定这些话。
在宁国府(今安徽宣城)知府任上,杜范表现出柔与刚的两面。嘉熙三年(1239),宁国府大旱,杜范打开了储备粮仓,又劝城里的官员和富人拿出了余粮,老百姓这才渡过难关。当时,两淮地区有饥民,常渡江掠夺财物。他们的首领张世显尤其凶悍,带着三千人,来到宁国府城外。杜范起先犒劳他们,说不要骚扰,等待安排。但张世显起了夺城的想法,杜范得知,用计抓住并杀了他,对其部下则是安抚、放回。
当上宰相后,杜范上疏了12条可以推行的政事,包括了人事任免、人才选用、惩治贪污、储备军事物资、管理财政等。每一条,都切实可行。
可惜的是,这位忧国忧民的宰相,执政不足3个月,就病逝了。他的谥号“清献”,洁己自爱曰“清”,聪明睿智曰“献”,聪明的智者,是朝廷对他的盖棺定论。
2006年,黄岩宁溪牌门村一位村民在耕种番薯时,意外发现了杜范墓。当地根据“椅子坟”的样式,对墓进行重修。墓周围,环境清幽,一片好山水。
三教合流
有宋一代,儒家占统治地位。人们尊儒的同时,也崇尚道教与佛教。宋孝宗写《原道论》,提倡“以佛修心,以道养生,以儒治世”,推动“三教合流”的思想潮流。
宋朝的台州,出现了两位著名的方外人士——张伯端和济公。两人一道一僧,身份泾渭分明,但他们身上都有着儒释道三教圆融的特点。
张伯端生活在北宋时期,自幼好读书,涉猎三教经典,尤其喜欢道家学说。他曾以儒生的身份参加科举,屡试不第,就到台州官府里做个基层小吏。
传说,在府衙里,他做了一件放浪形骸的事,将公文案卷一把火全烧了,因此获罪,被发配充军,流放岭南(南方五岭以南地区)。
宋治平年间(1064-1067),张伯端遇到了桂州知州、余杭人陆诜。两人都好道学,都是浙江人,有共同话题,陆诜就把张伯端招为幕僚。陆诜在哪里做官,张伯端就跟到哪里,途中还不忘寻师问道。
在成都,张伯端遇到真人刘海蟾,学到了“金丹药物火候之诀”。隔年,陆诜去世,张伯端回到台州,将修炼内丹的心得,以诗歌的形式,著成《悟真篇》。
《悟真篇》中,张伯端明确提出了以心性为旨趣的“三教合一”思想。他认为,儒释道三教,都是围绕人的终极关怀展开的,它们在解决生死问题上,可以说殊途同归。“教虽分三,道乃归一”,只要真正掌握好,无论从哪一家入手,都可以趋达于“道”。
张伯端的学说,对宋元道教乃至后世都影响深远,他本人被奉为道教南宗的始祖,称“紫阳真人”。他曾修道的天台山桐柏宫,成为道教南宗的“祖庭”。
桐柏宫
生于南宋的济公和尚,是中国家喻户晓的人物:他身穿破鞋、破帽、破袈裟,喝酒吃肉,疯疯癫癫,却身怀绝技,好打抱不平。
历史上真实的济公,原名李修元,天台人。他出身名门,家族与宋室皇族有姻亲关系,且世代信佛。他的父亲李茂春,因“建炎南渡”而定居天台。修元之名,是国清寺长老为他取的。
李修元后在杭州灵隐寺出家,师从佛海禅师,法名道济。他个性疏狂狷介,喜爱云游四方,有魏晋名士之风,在天台山、雁荡山、庐山等,都留下了隽永的题墨。他爱喝酒,喝醉了疯疯癫癫,把寺里的和尚都吓跑了。他更是一个有道的高僧,常以诙谐的话语,来引导弟子。嘉定二年(1209),济公在杭州慈净寺圆寂。
南宋的释居简、破庵和尚,与济公同时代,他们笔下记录的济公,是一个有文采、幽默、特立独行的“非主流”高僧。
而我们熟悉的济公,其实是个文学形象。明清时期,《钱塘湖隐济颠禅师语录》《济公全传》等话本小说,为他添上了狂放与神通。这与他本人的世俗化形象有关,也与晚明流行的狂禅之风有关。
老百姓喜爱济公,给他加上尊号,“大慈大悲大仁大慧紫金罗汉阿那尊者、神功广济先师、三元赞化天尊”,集儒释道于一身。
济公故居
市 井
名士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八百年光阴易逝,他们的音容笑貌,变成了史书上的白纸黑字。
城市之变迁,亦沧海桑田。站在如今钢筋水泥的城市里,我们可能很难想象,宋代的城市是怎样的。
有一个地方却是例外——台州府城临海。因为这里的千年古城墙,还保存完好。
由南宋陈耆卿编纂的《嘉定赤城志》里,有一幅台州府城的罗城(大型城郭的外城)地图。拿着这张宋代地图,对比今天的府城墙,景观大致无差。
《嘉定赤城志》中的台州府城地图
宋代时的台州府城,大体是个长方形,被城墙包围。如今,府城墙保持三面合拢的状态:北边的城墙靠山;西、南边的城墙临江;紧挨东湖的东城墙,因为市区的东扩,于上世纪50年代拆除,留下了“崇和门”这一地名。
府城东南,有座巾山,山上大小两座文峰塔,并立相对,为城内一景。罗城图特地有所标识。
从南边的镇宁门进入,穿过一条长长的街,来到府城西北角的台州医院。在宋代,这里是衙署的所在地,并建有子城,即大城中的小城。
子城里,有州治、衙楼、司法厅、推官厅、司户厅、通判厅、州学等衙门的重要办事机构。
子城外,则由15坊、5巷、11市组成。始建于唐代的台州府城,最初实行坊市制,就是居民区的“坊”与商品交易区的“市”严格分离。所有交易都必须在市场中进行,市场之外严禁交易。
到了宋代,坊和市的界限被打破,街区、坊巷连成一片。道路两旁,既是民居,又是店铺,变成了我们熟悉的市井——就跟现在的紫阳街一样。
紫阳街
中国历朝历代,都有“重农抑商”的传统,唯独在宋朝,政府立法保障商人利益、鼓励商业发展。商人有渠道表达利益诉求,他们的子女也能入学、参加科举。
于是乎,商业化的浪潮席卷宋朝国境,当然也包括台州。府城内,不说全民皆商,至少也是各个阶层的人都参与经商。有人卖粮食蔬菜鱼肉,有人开餐饮店、旅店,有人做蜡烛、玉器等手工业,也有人从事放贷、典当等金融行业。甚至于,台州州衙“仪门之两庑”,都出租给商户做生意——这番图景颇具象征性,意味着权力对商业的包容与妥协。
值得一提的是,得益于印刷术的普及,宋代的图书市场十分发达,文人们能够鬻文为生。南宋江湖派诗人戴复古,一生没做过官,也不事生产,但漂泊江湖四十年,衣食无忧,其一部分生活经费就来自稿酬。他自嘲:“七十老翁头雪白,落在江湖卖诗册。”不过他诗名大振,是个畅销书作者,诗册刚刚印刷完毕,就在全国流传,还卖到海外去。
繁荣的工商业,让台州府城的人口剧增,文学家楼钥有诗为证:“顷年登临赤城里,江绕城中万家市。”
台州也一时成为皇室族人与士大夫的侨寓之地。如秦鲁国大长公主和她的儿子荣国公钱忱,就把家安在了临海,还携带来丹书铁券——这是唐昭宗赐给吴越国第一代国王钱镠的“免死金牌”,为钱氏一族的传家宝。
丹书铁券
宰相吕颐浩、宝文阁直学士綦崇礼等,也侨居台州养老。文人有雅兴,他们常在自家府邸、周边名胜举办诗会,一呼百应。这段时期,是台州历史上罕见的诗词创作爆发期,出现了像陈克、左纬这样名动全国的才子。金石家洪适评价:“一时文采说台州。”
不过,繁华的同时,“城市病”日益突出。因为人口众多,建筑密集,以至街衢河道都被侵占,船很难通行,车马要转弯没有空间。官府屡屡禁止,但收效甚微。水污染情况也很严重,台州州河,原来有三个不同名称:清涟、新泽、清水,都显示着河水的清澈,到南宋,“皆污壤,通涓流而已”。
城市也经历过物价飞涨。台州第一位状元陈公辅,记录了一段他的亲身经历。他少年时,临海物价便宜,“米斗百钱,鱼肉每斤不过三十钱”,商品杂物很容易买到。官府的人下班后,经常去喝酒。老百姓生活富裕,没听到过有谁哭穷。南宋初年,国家多事,官吏、军队的开销大,对百姓的需索多,物价一度翻了几倍。
陈公辅觉得城市里生活成本太高,就迁居到了乡下。然而,乡村生活的寂寞,商品短缺,布衣蔬饭的种种不便利之处,又令他经常抱怨。
由此可见,宋代台州城乡资源的差距,还是很大的。
风 雅
文化生活总与经济成正相关。人们有钱了,开始追求高品质的生活。
宋人有四大雅:点茶、焚香、插花、挂画。这不光是文人士大夫的趣味,也融入到了普通市民的生活中。
如今,我们在博物馆见到的宋代文物,瓷器、服饰、文玩等,往往淡雅朴素,被后世奉为审美典范。
兴盛于北宋中后期的黄岩沙埠窑,通过近些年的考古发掘,有大量瓷器出土,其中就包括点茶用的杯、焚香用的炉、插花用的瓶,以及粉盒、水壶、灯盏等。
沙埠窑考古现场
这些瓷器纹饰丰富,像植物题材的牡丹纹、莲瓣纹,动物题材的鹦鹉纹、凤凰纹,还有婴戏纹、折扇纹、蓖麻纹等,线条优美流畅。瓷器釉色以青黄为主,也有一些酱釉。其釉质细腻、温润,胎质坚致,击扣起来铮铮作响。
沙埠窑是典型的民窑,生产者和消费者,都是普通老百姓。在沙埠竹家岭,有一条70多米长的龙窑,每次可出窑万件瓷器。想当年,烧窑时节,浓烟升腾,窑工师傅把瓷器从窑炉里端出来,选择良品运往黄岩城里,再通过水路,销往全国各地乃至海外——这是史书里未能记载的劳动场景。
沙埠窑青瓷
与沙埠窑一样,通过考古重见天日的,还有黄岩的赵伯澐墓。打开这座墓葬,犹如打开了一位南宋士大夫的衣柜。
赵伯澐,宋太祖赵匡胤的七世孙,曾于庆元二年(1196)主持修黄岩五洞桥,嘉定九年(1216)去世,赠通议大夫,葬于今黄岩屿头乡。
2016年,赵墓出土。随之出土的,还有77件陪葬的丝绸服饰,如衣、裤、袜、鞋、靴、饰品等。它们是墓主人在各种季节、各种场合所穿的衣物。
赵伯澐的宋服
服饰的面料齐全,有绢、罗、纱、縠、绫、绵绸等。这些面料里,又隐藏着暗花——乍一看,好像没什么花纹,但仔细看,会发现隐隐约约有许多纹样,如双蝶串枝、练鹊穿花、云鹤莲花等。这些暗花,既表达了南宋人“低调奢华”的审美情趣,也体现了当时高超的织造技术。
除了衣物之外,赵伯澐墓里还有两件文玩。一件是南唐开国皇帝李昪的投龙玉璧,另一件是水晶璧。
宋人热衷于收藏,有个专门的名词“博古”,意思是鉴赏古器、古玩。对赵伯澐而言,投龙玉璧是近300年前的古物,不知什么原因,落到他手里。赵伯澐很喜欢这块玉璧,还为此打造了一块等大小的水晶璧。
投龙玉璧
水晶璧
待赵伯澐去世后,这两件文玩,也变成随葬品,陪伴墓主人去往往生。
汉唐的墓葬,多随葬镇墓兽、陶俑,壁画浮华,有鬼神之风。南宋士大夫墓穴里,就是几身衣服、一些生前喜爱的物品、书籍。这并不意味着,汉唐比南宋要物质丰富,而恰恰证明,南宋人面对死亡,可能更理性,这才是更加文明的社会。
南宋的台州人,还写出许多开创性的著作。如临海人赵汝适所著的《诸蕃志》,是海外地理名著;仙居陈仁玉所作的《菌谱》,是中国最古老的食用菌专著;今温岭人陈咏的《全芳备祖》,是第一部植物学的词典……
士大夫出身的作者们,在地理学、植物学等方面,发挥出了创造力——这也表明,宋人的审美是世俗而多元的。他们展现出各种各样的文化修养,而且不少都达到了极致。风格多样、雅俗互补,在当时人看来并不是一件矛盾的事情,反而形成了文化上相互滋养、相互补充的氛围。
故国与故乡
宋朝在台州延续了298年。公元1276年,元军兵临临安城下,南宋朝廷写了归降表,66岁的太皇太后谢道清,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这是个悲伤的故事。
谢道清,临海人,宋理宗赵昀的皇后,前宰相谢深甫的孙女。她为人谦和、仁慈,作为皇后,她很称职。
理宗朝,一颗政治明星快速升起——天台人贾似道。在开庆元年(1259)的鄂州保卫战上,贾似道表现出色,逼退忽必烈,为南宋摆脱了一场近似亡国的危机。
此后,贾似道担任宰相15年,大权独揽。他推出一系列改革措施,如公田法、打算法等战时经济政策。然而,这些改革反倒加速了南宋的内部离心。
德祐元年(1275),丁家洲之战,贾似道兵败如山倒,死在了贬官途中。南宋也失去了最后的抵抗能力。
太皇太后谢道清安排陆秀夫带着宋室后嗣,暗中逃出临安城,期望他们能东山再起。她本人,则带着年仅5岁的宋恭帝赵㬎留守临安,并任用文天祥。
可最终,还是回天乏术。
签署投降书时,谢道清说,只要生灵不涂炭,向元称臣也不计较了。
谢道清像
投降后,谢道清和左丞相吴坚被带到元大都,羁押在那里。吴坚当年病故,棺柩由其子护送回乡,葬于仙居县城西郊的西岙。
3年后的崖山之战,南宋残余势力彻底灭亡。杜范的侄子杜浒,也参与了这次战斗,兵败后,忧愤而死。
又过了4年,谢道清在元大都过世,年73岁。她最后的心愿,是能像吴坚一样,葬回自己的家乡。
从北京到江南,关山万重,回家谈何容易?有一种传说,谢道清真的归葬故乡,葬在她父亲谢伯渠的墓旁。但更大的可能是,她留葬在了北方。
抛开政治身份,谢道清就是一个普通人,一个在历史汹涌的浪潮中,身不由己的老人。
尾 声
宋朝不是一个完美的时代。
它的疆域,不像汉唐那样辽阔,南宋只是个偏安一隅的割据政权。它也有冗官、冗兵、冗费这样的弊病。
但宋朝在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方面,有着突出成就。可以说,它是一个站在近代门槛上的王朝。
政治制度上,宋代主张“皇帝与士大夫共治天下”。皇权、相权、台谏之权,构成中央政府中的三角,三者互相倚恃,又互相限制。
杜范有过一番论述:“凡废置予夺,一切以宰执熟议其可否,而后见之施行;如有未当,给舍得以缴驳,台谏得以论奏。是以天下为天下,不以一己为天下,虽万世不易可也。”
这句话包含了他对“共治”的思考,即诏令不能出自君主之独裁,而是由宰相和执政官商议后再施行,如果有不当处,门下、中书省官员和台谏官可以反驳,形成一种君主、宰执、台谏“三权共治”的结构。
既然天下不是皇帝一个人的天下,而是“共治”的天下,那么作为社会精英群体的士大夫,有“以天下为己任”的理想,才是合情合理合法的。
宋朝对工商业充满热情。曾任天台知县的北宋官员郑至道就说,士农工商,皆百姓之本业。商品经济的发展,让百姓衣食便利,也给政府带来可观的税收。尤其是海外贸易,《宋会要》记载,温州、台州、明州、越州是“大商海舶,辐辏之地”,每月的南货关税,动以万记。在日本和高丽的史料中,出现了像周文德、陈维绩这样的台州海商。
宋朝亦是近代文化之滥觞。它所展现出的简约、内敛、雅俗兼备的文化观念,一直影响着今人。举个最简单的例子,我们今天用的“宋体字”,就是宋代的印刷字体。
毋庸置疑,两宋三百年,虽生于忧患,长于忧患,却是当时世界上最先进、最文明的国家之一。
对待历史,我们应当怀揣一分温情与敬意。回望宋朝,在台州这片土地上,曾有那么多有名无名的先人。他们中,有人留下了诗文、著作、话语,也有人创造出像宋服、青瓷那样的美物。
所谓宋韵,大抵便是这些人事物的集合。那些家国情怀、文教思想、市井人情、美学艺术,直到今天,依然回响。
参考文献:
《宋史》/脱脱
《嘉定赤城志》/陈耆卿
《台州府志》/喻长霖
《浙江省教育志》
《宋代城市研究》/包伟民
《宋朝的再认识》/邓小南
《默墨斋续集》/徐三见
《考古四记》/郑嘉励
《宋:现代的拂晓时辰》/吴钩
《二十五史里的台州人》/赵宗彪
《正史台州籍人物传》/严振非
《天台山与中外文化交流史》/周琦
《宋代浙江进士研究》/邓涛
《张伯端“三教合一”思想探微》/李玉用 陆杨
《济公人物形象流变研究》/赖丽婉
《沙埠青瓷窑探微》/赵安如
《八百年前的南宋“衣橱”》/周旸
《贾似道的对蒙防卫构想》/寺地遵
(图片由台州市文化和广电旅游体育局、临海市博物馆、黄岩区博物馆、椒江发布、陶子骞、李亚军等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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